近日,费玉清的《一剪梅》在海外音乐平台Spotify上热度蹿升,在芬兰、挪威、瑞典、新西兰都获得了前三的成绩。其中,“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一句也在海外抖音TikTok上成为了一句流行语——“xue hua piao piao bei feng xiao xiao”。
根据knowyourmeme网站,这一梗的来源是在2020年3月末走红Instagram的“亚洲男子雪中唱歌”视频,视频中的歌词随即也成为了一个梗。
梗,在英文里对应的是“meme”,也被译作觅母、模因等。英国演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其著作《自私的基因》当中提出,觅母是一种文化传播单位或模仿单位。“正如基因通过精子或卵子从一个个体转移到另一个个体,从而在基因库中进行繁殖一样,觅母通过从广义上说可以称为模仿的过程从一个大脑转移到另一个大脑,从而在觅母库中进行繁殖。”
我们为什么被梗吸引,又为什么喜欢玩梗?道金斯认为,当一个有生命力的梗移植到“我”的心里,就把“我”的大脑变成了它的宿主,并成为了传播的工具,“就像病毒寄生于一个宿主细胞的遗传机制一样。”同时,梗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也在吸引着我们进行自发创作、演绎和传播,讨论和解构一切。另一方面,玩梗也是我们归属于某个圈子、具有某种地位的标志。
梗通过模仿的方式得以进行自我复制。但正如能够自我复制的基因也并不都善于自我复制一样,一些梗比另外一些梗能够取得更大的成功。这种过程和自然选择相似。道金斯看到,能够提高梗生存价值的特性就和复制基因的特性是一样的:长寿、生殖力和精确的复制能力。
《一剪梅》在国内市场已经证明了其长寿特性,TikTok上的一些亚裔网友让父母念出“雪花飘飘,北风萧萧”这句话,结果很多父母一看到这句就直接唱了出来,这显示出了费玉清这首1983年的歌曲经久不衰的生命力。道金斯举的另外一个例子是《友谊地久天长》,他觉得这首曲子萦绕在人们脑子里,就是过上几个世纪可能都不会磨灭。
当然,很多梗是在短期内迅速扩散的,对某些梗来说,“生殖力比长寿重要得多”。如果我们回头看一看十年前的梗——根据百度百科,2010年的网络流行语有“浮云”“给力”“李刚”“鸭梨”“凡客体”等,其中不少已经显得过时,但在当时,满大街都有人在使用这些词。
理查德·道金斯还看到,梗有精确的复制能力,但同时,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内容会顺应不同传播者的需要,进行一些杂糅,这样传递下去的梗并不永远是逐字逐句照搬的,而是会受到连续发生的突变以及相互混合的影响。
费玉清、陈彼得固然是《一剪梅》的创造者,但是传播这些内容的TikTok用户即使不知道陈彼得是谁也没有关系,原始出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户在生产内容和自发创造,在给梗转变语义和增添内容。他们把《一剪梅》浓缩提炼成为“xue hua piao piao”,从而进入了网络流行文化的序列当中。一开始,一位外国博主翻译出了这句中文歌词的含义——“the snow falls and the wind blows”,即下雪刮风,表达身处困境而无能为力的涵义。“xue hua piao piao bei feng xiao xiao”就成为了一个梗,人们的大致用法就是“暗恋的人有男朋友了,xue hua piao piao bei feng xiao xiao”,“月底没钱花了,xue hua piao piao bei feng xiao xiao”。但是在传播的过程当中,它又逐渐获得了另外的意思,比如你已经对某个事情感到厌烦,朋友总是向你吐槽游戏难玩,也可以用“xue hua piao piao bei feng xiao xiao”来回复。类似的二次创作的裂变传播给这个梗带来了新的热度。
虽然有“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这样的梗存在,但实际上传播者在这里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复读机。梗虽然源于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或者是当事人说的一句话,但就梗的生产和传播而言,创造者并不占据最为中心的位置,更加重要的是他者引用、演绎和传播的过程。
虽然“雪花飘飘”在国人眼中很通俗易懂,但不少时候要了解一个梗并不简单——如高寒凝在《梗:互联网时代的“典故”》一文中所说,梗的本质是被压缩过的语义模块。局外人对一个有专业深度的梗是摸不着头脑的,当你说出“都是时臣的错”“石上真男人”之类的梗,毫无疑问暴露了二次元属性;当你说出“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那么确认过眼神,都是追“婧你”的人。借由了解梗和不了解梗的区别,“抛梗”“接梗”与“玩梗”可以在小圈子里建立起身份认同,建立起和其他圈子不同的群体文化。
《亚文化:风格的意义》作者迪克·赫伯迪格(Dick Hebdige)认为:“尽管亚文化的表现形式存在个别差异,亚文化的成员必须分享一种共同的语言。”面对无论出处的抛梗玩梗,你如果能够读懂也便完成了身份认同,如果不能即宣告沟通失败。《“梗”与“玩梗”:ACG亚文化群体的口头文类及实践》一文作者张倩怡看到,“梗”的使用遵循“说者(‘甩梗’者)将核心元素抽离语境重新演绎,听者(‘接梗’者)主动代入原语境得到笑点”的交流模式。她认为,通过玩梗,一个人可以快速融入一个圈子。
在《用梗文化撑起的DOTA2玩家社区》一文中作者Wicca指出,梗是“彼此认可身份的最重要的标志”。他在分析“RUA”一梗(在TI2冠军选手YYF的直播间里,每当把对手头锤爆的时候就会高呼RUA)时解释道,这个词在玩家中非常流行,不仅会出现在线上,在线下社交场景中也会使用,这个词基本是可以代替脏话的。作者称,“一个拟声词,不会有人太多地追究文字本身的含义,而是在一个经常欲言又止的社会环境之中充分地表达自己,而后又可以用‘玩梗’这个看上去非常容易获得原谅的方式来化解。”就这样,通过玩梗的语言游戏,DOTA2玩家不仅可以确认彼此身份,还可以获得自由自在的感觉,实现亚文化对主流文化的“抵抗”。
玩梗已经成为了标榜自我身份的工具。《纽约时报》专栏作家David Brooks写道,过去人们可以通过引用卡夫卡、德里达的名人名言来标榜自己,谈笑间让朋友们深深折服。但是,最近这招好像都不管用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认为,时代不同了,如今要体现自己在智识水平上高人一等,还是得玩梗。
David Brooks梳理了从古至今人们“装逼”的方式——他说,1400年到1965年间有一个文化等级,等级最高的是歌剧和艺术,最低的是脱衣舞,要假装高人一等,只要熟悉等级上方的内容就行了。到20世纪60年代,人们要显得自己才智非凡,就得熟悉现代主义,大谈《荒原》,哀叹人类境况之空虚。60年代以后,欣赏那些遭受殖民摧残地区的文化艺术显得最有品味,这一时期的人们喜欢在家里摆放一些自己绝对不会信的非洲或者泰国的信仰图腾。
在智能手机出现之后,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今天,为了实现话语地位上的优越,人们的方法就是玩梗。在向别人科普“这梗你都不知道”的时候,一个人就可以凸显出自己品味之高、消息之灵通。但是过了一两个星期再提到它时,David Brooks就建议你,一点儿也别显得兴奋,甚至要表现出厌恶。唯有这样,方能显示出你与众不同的优越性。总而言之,就是“早早知道梗,早早丢掉梗”,方可永远站在潮流之巅。
这背后是新梗的转瞬即逝。如果说一些具有专业背景、有身份指向性的梗还可以在小众范围内永葆青春,那么那些通俗易懂、暗示性少的梗一旦出圈,被意识形态和市场收编,被互联网放大成为主流话语,甚至登上春晚舞台,那么这个梗就会迅速变老甚至变烂。当大家都不懂的时候,梗是没有意义的;当你外公都能听懂,梗也距离被抛弃不远了。所以,赶紧说起“xue hua piao piao”,因为不久以后我们又得追新梗了。
参考资料:
一夜之间,外国网友都被费玉清的《一剪梅》洗脑了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874929
网络时代的梗有什么学问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814137.html
所有的梗终将过去,新梗老梗皆烂梗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4453358.html
用梗文化撑起的DOTA2玩家社区Wicca
电子竞技. 2017年16期 第80-81页
《梗好玩,但不好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876681.html
梗:互联网时代的“典故”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066036
“梗”与“玩梗”:ACG亚文化群体的口头文类及实践
https://new.qq.com/omn/20180613/20180613A1CHOU.html
想聊天先得会接“梗”?青年网民的发声新方式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197649
Lord of the Memes
https://www.nytimes.com/2008/08/08/opinion/08brooks.html
《自私的基因: 40周年增订版》
[英]理查德·道金斯 著 卢允中 等 译
见识城邦 中信出版集团 2018-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