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优雅的胡子(吴永刚-Max)
清代乾隆十九年(1754年),乾隆帝率众沿康熙帝东巡路线,经内蒙古科尔沁方向进入吉林将军辖区(并非由盛京方向而来)。农历八月初七到达吉林城,并在将军署行宫驻跸三天。八月初九日,乾隆帝“奉皇太后,御舟渡松花江,幸龙潭”(《清实录》)。声势浩大的队伍下船上岸,循着崎岖陡峭的小路向龙潭山顶攀登,一路上不仅观看了“龙潭”,参拜了龙凤寺,题写了“福佑大东”的匾额,还特意御封“神树”一棵。关于“封神树”的缘由,吉林民间有着许多传闻,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是为了纪念努尔哈赤征战乌拉国时的一段往事。
吉林城紧邻松花江,四周群山环绕。历史上各种地方史料但凡提及山川,常以望祭长白的温德赫恩山(小白山)为首,以江右岸的龙潭山为次,这种排序足可见此山在吉林人心中的地位。龙潭山原名尼什哈山,国语小鱼曰尼什哈,山之东北有小河出小鱼,因以名山。山在城东十二里,高五百步,周十里,四面陡壁。西北有车道盘旋而上,至其巅,林木尤胜(《吉林外纪》)。清代,龙潭山上建有龙王庙、龙凤寺等寺庙组成的寺庙群,虽地处城东偏僻之所,但素来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尼什哈山为何又被叫做龙潭山呢?这缘于龙潭山山腰之上,有一如天池般的石砌大池,历来被民间称为龙潭:周五十余步,水色碧而黑,无论水旱,无长无落。周围山高树密,遮盖水面,望之寂然。游人以绳系石,投之数十丈,未得其底(《吉林外纪》)——因池而使山得名。这个龙潭在吉林城百姓中颇具神秘感,关于龙潭的传说也有很多,其中又以囚龙之说最盛。
传闻古时有孽龙作恶,被天神囚于尼什哈山的“天池”,因天池有“翻江孔”与山下的松花江相连,为此置巨链一条,一端系在池边井木上,另一端垂于水中锁龙。据说清初时,还有人见过这条铁锁链,只要摇晃锁链,则会树动山摇,令人啧啧惊奇。后来,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池边井木竟被莫名劈折,锁链也不知所踪,龙潭一带自此归于宁静。为纪念囚龙往事,这个池子也被吉林民间俗称为“水牢”。
传说毕竟是传说,经考古发掘,结合周围山城古迹、出土文物考量,专家认定这里乃是始建于魏晋时期的高句丽古城,龙潭为山城的储水池。因山城地势险要,这座山城一直到金代,一直被持续使用,是历代扼守松花江上下游水旱要道的堡垒。可惜这种科学结论出现得比较晚,在民间,龙潭和水牢之说一直最为流行,人们更愿意相信此山曾“囚龙”的传说。于是,当乾隆帝登山封树的事情发生后,民间最直接的反映是立刻追溯到过尼什哈山的落难“真龙天子”,甚至附会那就是从水牢逃走之龙。遍寻历史,发现在乾隆东巡之前,除康熙之外,唯一让百姓信服的就只有清太祖努尔哈赤曾到过吉林了。
民间于是风传: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的战斗中,曾带兵攻打吉林市附近的乌拉国。一次战斗中落败,努尔哈赤仓皇逃入林海莽莽的尼什哈山,在一棵参天古树后躲过乌拉追兵的搜查。而乾隆东巡吉林时,实为感谢古树之恩,纪念先祖征战辛苦,于是封之为神树。
然而事实真如历史传说这样吗?乌拉国又是怎样一个国家呢?
明代成化年间,女真族那拉氏的头人纳齐布禄率部众南迁松花江畔,经几代人营聚,终于在今吉林市北部的乌拉街镇一带形成了海西四部之一——乌拉部。到了古对朱颜时期,由于他对内称王(贝勒),对外称国(固伦),乌拉部也就有了乌拉国的称呼。虽然只是一个经济落后的部落国家,乌拉国最盛时尽占松花江上游直至图们江下游的广大区域,算是东北地区具有一定实力的部落势力。
明万历年间,建州女真兴起,在努尔哈赤统一建州三卫后,终于引起曾经蔑视建州的海西四部重视。经过一系列摩擦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九月,以叶赫贝勒为盟主,哈达、乌拉、辉发、科尔沁、锡伯、卦尔察、朱舍里、讷殷共九部联军三万人进攻建州。双方在古勒山发生激战。由于指挥得力、作战勇猛,建州方面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在追逐溃散的九国联军时,乌拉部贝勒满太的弟弟布占泰被生擒活捉。
那布占泰被带到努尔哈赤面前,立刻跪地求饶,声明自己是乌拉部二贝勒,愿“生死唯贝勒(努尔哈赤)命”。具有长远战略眼光的努尔哈赤为缓和与乌拉国的矛盾,以及分化海西女真各部的同盟,于是将布占泰恩养(名义上收为养子)帐下,并将自己的侄女额实泰嫁给布占泰为妻子。不过,这种恩养虽然免死,却是一种失去自由的软禁。布占泰的哥哥满太多次派人来到建州,欲“以马百疋(匹)”赎回其弟,遭到努尔哈赤拒绝(《清代前史》)。满太无奈,对建州方面只得采取恭顺的态度。
几年后,满太和布占泰的堂叔兴尼雅贝勒发动叛乱,杀死了满太父子,欲控制乌拉国。关键时刻,努尔哈赤派图尔坤煌占和博尔坤费扬古护送布占泰返回乌拉国,成功地挫败了兴尼雅贝勒的叛乱,接管了乌拉国。布占泰借努尔哈赤的势力控制住局面后,传统的海西扈伦四部联盟正式瓦解。此后近十年,乌拉与建州关系密切,布占泰也始终向努尔哈赤表示“永远赖汗而生”,努尔哈赤也先后将两个女儿许配给布占泰为妻。然而这种蜜月期本就因各怀心腹事而注定不会长久: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的雄心始终未曾动摇,那布占泰也绝非得过且过的无能之辈。
历史上,有些所谓的“真男儿”并非没有卑下的时刻。虽然布占泰在落败时向努尔哈赤摇尾乞降,可观其回到乌拉国的所作所为,不禁让人对他曾经的卑微产生一种“韩信受辱博未来”的感觉。在担任乌拉部大贝勒后,布占泰明着亲近建州,私底下左右逢源于周边各部,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被认为是当时女真各部中有作为的首领。《朝鲜李朝实录》评价他“非寻常之比……踵老酋(努尔哈赤)之事……皆知治兵自强”。经过一系列征战,在布占泰的运筹指挥下,乌拉部的势力范围向东达到图们江中下游的滨海地区,实力得到了极大增强。“奔5”的年纪,在当时人看来,早已过壮年,布占泰仍然这么卖力发展国力,让自家人都感到惊讶。他的侄子纳木达里等人就经常嘲笑他“不享富贵,而兴兵矣”,其实他们哪里懂得布占泰欲雪建州前耻的志向啊。
经过几年的发展,乌拉部强大了,布占泰也有些膨胀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壮大,完全是建立在暴力掠夺上,与他心目中的对手,那个善于使用政治手腕的努尔哈赤有着极大差别。而且,在一些人眼中,“有钱”的布占泰似乎利令智昏,分不清主次,“惦记”起女色来了。
说到女色,很多人都认为乌拉部出美女,实际上在明朝末年,女真第一美女是叶赫部贝勒卜寨的女儿——叶赫老女。叶赫老女的本名没有留下记载,有人说叫东哥,有人甚至说叫布喜娅玛拉。不过真实的历史上,这位三十多岁才出嫁蒙古的美女,只留下“叶赫老女”之名。生于乱世的美女,名字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位人生坎坷的女人,情路坎坷得几近传奇。据说她刚出生,叶赫部的大萨满便预言:“此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九岁时,她便成为叶赫部诱杀哈达部贝勒歹商的婚配诱饵,而后哈达、辉发也因她而败落,加之跑步登场的布占泰,因贪慕叶赫老女传说中的美色,许多知名的女真部落为争夺她本人,或者满足她的愿望而灰飞烟灭。难怪在《满文老档》中记载了努尔哈赤对叶赫老女略含轻蔑的评价:
此女之生,非同一般者,乃为亡国而生矣!以此女故、哈达国灭,辉发国亡,乌拉国亦因此女而覆亡。此女用谗挑唆诸申国,致启战端。今唆叶赫勾通明国,不将此女与我而与蒙古,其意使我为灭叶赫而启大衅,借端构怨,故与蒙古也!我即得此女,亦不能长在我处,无论聘与何人,该女寿命不会久长。毁国已终,构衅已尽,今其死与将至也。我纵奋力夺取此女,亦不能留於我处。傥我取后迅即殒命,反流祸於我矣!
处在事业上升期的布占泰并非没有努尔哈赤的见识。获悉叶赫美人欲嫁给自己,布占泰虽然马上同意,并不代表布占泰有多好色——答应娶叶赫美人乃是一种无奈的政治权谋。由于在此之前,布占泰已经急切地暴露出摆脱建州,以武力解决双方争端的意图。特别是在处置东海虎尔哈部归属事件上,布占泰并没有给努尔哈赤面子,甚至派兵截击建州军队,爆发了乌碣岩大战,近乎算是与努尔哈赤撕破了脸皮。因此,与其说他贪恋美色,倒不如说是乌拉部因乌碣岩大战伤了元气(1万乌拉部将士被3千建州军队全歼)后,野心不灭的布占泰迫切地拉叶赫壮声势罢了。
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四月,努尔哈赤列布占泰“袭养父(努尔哈赤)属部虎尔哈、夺养父已聘叶赫老女、射养父侄女额恩哲(舒尔哈齐次女)”等三条罪状,亲率大军,进攻乌拉国。建州军一路势如破竹,连下乌拉部数城,兵锋直指乌拉大城。布占泰虽带兵出城,却没敢直接与建州军交手。眼见建州军派出的部队到处放火烧房焚粮,无奈之下,布占泰只好亲自到建州大营请降,承认“乌拉国即恩父(努尔哈赤)之国”。出于多种考虑,努尔哈赤只是斥责了布占泰,并没有杀掉他,也没有灭掉乌拉国。从流传至今的中外各种记载上看,努尔哈赤出征“张黄盖,鸣鼓乐,沿乌拉河(应即松花江)挺进”,应途径龙潭山,只不过这种途径绝非战斗失利后的仓皇逃窜。
第二年,虽然叶赫老女瞧不起败军之将,撕毁了与布占泰的婚约,可深感势单力薄的布占泰还是加速与叶赫结盟,试图一起抵抗强大的建州势力。为了遏制这个反建州同盟成气候,正月,努尔哈赤亲率大军,再次征讨布占泰。由于前一次的焚粮,使得乌拉国百姓疲弱,拱卫大城的诸小城尽被焚毁,大城孤立无援,所以建州军战事极顺。正月十八日,在孙扎泰、郭多、鄂谟等城尽失后,布占泰被迫率3万人在富尔哈城外与建州军决战。开战后尽管“矢如风发雪落”,努尔哈赤仍率先冲杀入阵,代善、阿敏、费英东、何和理、达尔汉、额亦都、扬古利等贝勒大臣紧随其后,顷刻便杀得布占泰所部抛戈弃甲,四散奔逃。期间,由于扬古利率部直接冲进城中,破了布占泰回城据守的念头。眼见大势已去,布占泰只好杀出一条血路,投奔叶赫而去。经此一战,乌拉国正式灭亡,而第二次作战过程中,建州军也是一副摧腐拉朽的气势,努尔哈赤落败绝无可能。
努尔哈赤亲自与乌拉部过招,大概只有三次:第一次古勒山破九国联军,战斗发生在今天的辽宁省;第二次和第三次为吞并乌拉国之战,确实发生在吉林市境内,可努尔哈赤都是众星捧月的大赢家,落败尼什哈山,在古树后躲避追兵捕杀,根本无从谈起。那么,多年后,乾隆帝又为什么会在尼什哈山封神树呢?
满族人自古即有萨满信仰,相信万物有灵——自然界的风云雷电、雨雪霜华,草木鱼虫、飞鸟走兽无一不有神在。由于长期在白山松水之间过着渔猎生活,满族先民对遮荫避雨的古树极为尊敬。进山狩猎、采参,会选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为神树,用三块石头搭成老爷府(简易山神庙),插草为香,树叶为纸,祭拜山神。各村屯路口所建祭祀保佑一方平安的山神、土地、狐仙小庙也多背靠一棵“神树”。许多来此祈愿的民众不仅会烧香祷告,还常常会在树干上系上红布条,算是自己祭祀过了的证据。满汉民众中更有一种迷信活动:为了让孩子躲病躲灾,破除“关煞”,在父母带领孩子单独摆香案祭祀神树,系上红布条后,让孩子对树叫“干妈”或“干爸”,认神树为干亲。
神树的树种大多选择榆柳或白桦,大概是缘于这些树木在东北无论山川平地,都易成活,且种子极多,符合世代为兵作战的满族人,企望人丁兴旺的愿望。如:满族人对柳树格外崇拜,自古即把柳树叫做“柳树妈妈”或“佛托妈妈”,清明上坟祭扫时,坟上要插柳枝(佛托);祭祖祭神时,也会顺祭柳树神。龙潭山上受封的神树却不是柳树,现存书籍上对此有许多说法,而最为可信的说法是“神树为一棵白桦”。《吉林外纪》记载:(龙潭)东南内有桦树一株,高九丈余,径二尺,上下标直,枝叶剪齐。乾隆十九年,高宗纯皇帝东巡,封为神树,春秋祭祀,与龙潭同日。此书于清道光六年成书,作者萨英额为吉林将军衙门主事,应亲自参加过祭祀,所载当为可信。
因受皇封,在清代,龙潭山上的神树每年春秋两季都会享猪六头、羊三只及香火祭醴。祭祀仪式上由吉林将军率队,跪颂祝文,祈求“雨泽时降,旸时若……”之词。不过,史料记载的祝词之中却无感谢神树保佑清太祖脱险的语句。官祭神树的活动直到清代灭亡才被废止,而那棵神树竟也在不久后枯朽倒掉。
通过查阅史料得知,乾隆东巡并非只在吉林封神树,他在东巡兴京(辽宁省新宾县)祭祀祖陵(永陵)时,也曾封古榆为神树。可见清代东北应有很多神树,这也难怪民国时吉林民政使韩国钧在《永恒录》中记述:吉林有祭神树之典礼,秋时,于省东龙潭山行之……此树本在宁古塔,今乃望祭耳(《吉林市政协文史资料第三十三辑》)。
对于在东北大封神树的缘由,在乾隆东巡吉林之前所作《瑞树歌》中,已经暗示过初衷:
长白之山天所作,隆崇案衍邻嵎峓。
众水之源会其极,中产万木两仪神秀钟於兹。
万木偨池郁争长,问年皆在循蜚疏仡时。
……
特一瑞树真足陵驾前古史所垂,宜乎长白之山开我国家,万年有道无疆基。
即神树在整固兴起于长白山的满族人原有崇树传统的同时,借神树根基深厚来期待边疆永固!
在《清实录》中记载,乾隆十九年八月初九日,吉林行宫中的乾隆帝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太宗文皇帝忌辰,遣官祭昭陵”,而后又陪着皇太后登龙潭山游览。两件事给吉林地方各界的印象都与“敬老”有关。叠加龙潭山固有的囚龙传说,进而让同样以敬老尊老为风尚的吉林人产生一种错觉,封神树与努尔哈赤在树下避难有关。最终传闻形成了与历史事实不同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