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上的课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班主任张勇电脑屏幕里43个排列整齐的方框。摄像头对准学生们的上半身和试卷,他们埋头答题,不同样式的书桌在镜头里露出一角,背后是床、书柜、窗帘、落地衣架。
这是6月1日上午,天津市南开中学高三学生的最后一场模拟考试,张勇负责监考。受疫情影响,天津市高三学生停课居家。模拟考,也只能在线上进行。
张勇掐着表,时不时看一眼屏幕里戴着口罩的学生们。高考时,学生们被要求全程佩戴口罩。为了模拟真实的考场状态,张勇叮嘱居家的学生们戴上口罩考试,适应高考状态。
九点四十分,考试结束。张勇的麦克风取代了线下考试的铃声,“同学们抓紧时间拍照、上传答题纸,以免因平台系统关闭错过提交。”
这三年,张勇已经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网课,上课、考试、批改作业,一切都被放在了线上,他成了直播间里的高三老师。
高考前一天,张勇和同学们终于回到了学校,两只粽子被高高挂在教室的门框上,寓意着“高中”。6月7日早晨,像每个送考的班主任一样,张勇和学生们在考场门口相见,跟他们完成最后的击掌祝福,“金榜题名!”
6月6日,天津市南开中学,两只粽子挂在高三班级的门框上,寓意着“高中”。受访者供图
直播课的一天
5月23日早晨七点,网络会议室已经开启,一个个视频画面陆续加入。
如果不是疫情影响,早自习的课桌前应该坐满学生,读书声萦绕整座教学楼,而张勇会绕着课桌和讲台来回地走。
但现在,这届高三开始了第三次“网上冲刺”。七点半,全班到齐,43名高三生在书桌前就位,他们埋头对着课本,嘴巴念念有词。
卧室代替了教室,不一样的画面出现在屏幕里。有的摄像头摆得端正,整个上半身占满了镜头,有人身后能看到贴着“福”字的大门,身侧还露出了被子的一角。也有几个人使用了虚拟背景功能,夜幕成了整幅画面的背景,在黑得发紫的天空中,戴着黑框眼镜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周围繁星闪烁。
随着少年微微侧身,摄像头识别不到人像了,画面被一张壁纸占满。张勇开始观察屏幕,如果几分钟后,仍然只见虚拟背景不见人,他就会打开微信,联系学生或者家长,“怎么还没进课堂?”
居家胖了二十多斤的张勇戴着耳机,让视频画面将他圆圆的脑袋框住。由于画幅限制,他不能像线下授课一样比划手势了。学校没有规定班主任早自习时一定要到场,但张勇还是坚持来了,他观察着学生们的状态,然后将倒计时发到班级微信群,“距离高考还有14天。”
时间不多了,但居家的状态总是相对松弛的。鲍双萍是吉林省一所县城中学的语文老师,前不久,她也陪着这届高三学生经历了一次网课教学。她刚一打开视频,一个穿着睡衣的学生从屏幕上弹出来,他还躺在床上,睡眼惺忪。有人开始在评论区里“哈哈”大笑,鲍双萍赶紧点他的名字,“你快把摄像头关了。”
对于极度缺觉的高三学生而言,几步之遥的床成了最大的诱惑。张勇常在第一节课点进会议室抽查,在这所市重点中学里,基本没有学生缺勤,但偶尔也会有人睡过头,直到第一节课都没有上线。
到了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鲍双萍记得,过去,下课铃快响的几分钟,喧闹声就开始蔓延了。有人带头收拾书包,把抽屉和凳子挪晃得咯吱作响,一副迫不及待下课的样子。
而现在,放学就是退出会议室。连着好几天,一些学生在评论区说完“老师再见!”,却滞留在会议室里。他们始终拿着笔,在面前的资料上勾画着。直到夜里一点多,还有一名学生没有退出。班主任先熬不住了,只能给学生家长发消息,“你再陪陪他,我熬不住了。”
张勇上网课时的状态。受访者供图
“看不见”的课堂
上课上到一半,会议室的人数突然“+1”。是戴舟出现了,她是黑龙江省的一名高三班主任,像突然出现在教室窗口一样,网课期间,她总会突然在会议室现身,翻看着学生们的视频画面。
戴舟面对的,是一群在省示范高中就读的学生。六点刚过,就有人陆续加入电子会议室,提前开始早自习。屏幕上的一个个小方块里,学生们将校服穿戴整齐,端坐于书桌前,通过麦克风,朗朗读书声从电脑传出来。
像线下上课时一样,纪律并非戴舟需要操心的事,但当课堂变得“看不见”了,她总怕有纰漏。按照学校的要求,学生要开两个摄像头,一个对着身体正面,一个对着身体侧面。这让戴舟有了机会抽查。她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直播课堂上,“当班主任,就是要和学生们斗智斗勇。”
但秦润芳要先想办法解决家里的孩子,她是河北的一名高三老师。她居家授课期间,刚上小学的孩子也停课了。有时候孩子会突然闯进镜头里,顺着麦克风,“妈妈!妈妈!”的叫声传到对面二十多名学生那里。
秦润芳尴尬不已。线下授课时,她的课堂从未被生活打断,而现在,那个四四方方的视频画面,直接连接了她的生活,偶尔,秦润芳穿的睡衣露了出去,这一次又不小心晒出了孩子。她只能赶紧牵着孩子走出画面,找出一部动画片,牵制住孩子。
一些学校不要求学生开摄像头,而是选择用软件记录学生的在线时间。但鲍双萍觉得,这样的方式给了学生钻空子的机会,她不觉得自己的学生都在听课,否则当她点人回答问题时,迎来的不会是一阵沉默。
“老师我没有麦克风”“老师我信号不好”,学生的理由总是很多,有的干脆就不说话。鲍双萍对着电脑屏幕,猜不出对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吸引学生的注意力,鲍双萍会增加互动,她问大家,“这题选什么?大家在评论区留言。”但只要有了第一个“C”,一连串的“C”就出现了,没有一个人选择其他答案。
无法面对面沟通的课堂,变得难以掌控。“老师,第二题我为什么错了?”“那第六题呢?”一位同学不停地提问。他一会儿开麦克风,一会儿在评论里打字,鲍双萍刚想讲课,下一个问题又出现了。
电脑也可能出现意外。一天,鲍双萍刚将PPT投屏到会议室,电脑就坏了,屏幕卡在投屏界面,点什么都动不了。学生们在评论区里七嘴八舌,“老师你点这个点那个,但是都没用,整整25分钟就没了。”
高三学生隔三差五面对的考试,则成了网上授课中最让人担心的环节。刘怀远在上海教高三,他的学校找到一个软件,派发试卷时,可以随机打乱题目顺序。同一套试卷,每位同学拿到手的,都是顺序不一样的题目,而且每道题都得在规定时间内上传,完成后才会出现下一题,防止同学通过网络互传答案。
但对于语文默写题而言,防范起来则更加困难。将答案拍照上传的那几秒,给了学生翻书的机会。网课期间,鲍双萍的学生能把默写题的平均分拿到六分,但复课回归线下后,平均分立刻跌至两分。
“让学生守着电脑上课,就像让孙悟空守着蟠桃园。”鲍双萍始终为网课的质量担忧,“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讲课。”她睡前也想,吃饭也想,洗菜也想,十来年的教龄,上课本对鲍双萍而言并不是大问题,但现在,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电脑。以往,自己的一句话、一个语气词都可能引起学生的表情变化,若是发现谁在神游,点个名字就起到了警示作用,而现在,电脑不会给她任何直接反馈。
偶尔,鲍双萍会去看网络直播,试图寻找主播们吸引流量的规律。“不要998,不要398,不要298,不要198,甚至不要98,68块8给你立刻秒!”主播对着镜头一段一段地喊,像敲起了鼓点,带着鲍双萍跟上了直播的节奏,她想,“这可能是靠数数、排比句,让人受到刺激,产生欲望。”
鲍双萍对比自己的课堂,叹了一口气。“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君子就是有学问的人,已就是停止。”话才说到第二句,她心里就开始发慌,她没法确定,那些在线账号的主人,到底在不在电脑前坐着。
她担心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复课后,学生们在讲台下起哄,“老师,你那堂网课我压根没听!”鲍双萍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真是我教过的最差一届学生了!”
6月1日,南开中学高三学生在线上经历最后一次模拟考。受访者供图
额外的工作
上网课的这些天,张勇已经习惯了用手写板代替了黑板,他边讲课,边在上面写写画画,偶尔还腾出手,用鼠标点击PPT翻页。一旁是高拍仪,这是他的备用设备,如果手写板出了问题,他就会在纸上写好后,通过高拍仪呈现。
如今,电脑、高拍仪和手写板,成了张勇的“网课教学三件套”,他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疫情总是突然侵袭,三年的经验告诉他,要做好随时切换线上线下的准备,不然万一突然被隔离,连折返回去取东西的时间都没有,“这毕竟是高三的最后阶段。”
戴舟还记得,本学期第一次接到停课通知,是在三月的一个早晨。清晨六点十分,戴舟套上衣服正要往外冲,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快通知学生们,今天都别来学校上课。”她挨个给学生家长打电话,“又该上网课了。”然后奔赴空无一人的学校,取出教学用具,再回到家时,还不到八点。
进了家门,戴舟就开始配合学校做流调工作。一共九个疫情相关地区的到访排查,得覆盖到所有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微信接龙发出后,陆续有家长开始填写信息。她一边等待反馈结果,一边给封控区和管控区的学生分别建群,发放行动轨迹表格,收集他们的健康码和核酸检测结果截图。
接到戴舟电话的时候,一位家长正在给患者修牙,他是一名牙医,无法保证时时在线。但每个排查的时间限制在20分钟之内,眼看着时间流逝,戴舟只能给没反馈的家长打电话。
中午,戴舟囫囵吞下妈妈送进书房的两个包子,然后又开始发表格、打电话。直到晚上六点,她才结束这一天的流调工作,开始为第二天的线上课做准备。
这学期,黑龙江一共停过三次课。每次一停课,戴舟就要开始做流调排查,一做就是好几天,有时候到了晚上十一点,戴舟还不敢睡觉。她笑称,“现在最了解你行踪的,不是你的另一半,而是你孩子的班主任。”做过多遍台账之后,她记住了不少同学家长的信息,“精确到她在哪条街上的理发店,我连她倒班时间都知道。”
正常的教学进度仍得推进。鲍双萍给学生们讲题目时,最怕遇到阅读理解,她总要拿着手里的大段材料,坐在电脑前一字一句地打。而批改试卷时,作文则成了最耗时的一项。字数是一项重要的评分依据,学生们没有画好线条的答题卡,样貌不同的纸张被拍照上传,作文的字数难以判断。鲍双萍只能把图片放大,凑近屏幕,对着密密麻麻的字数出几行几列,然后大概估算个字数给分。
线下课堂的小蜜蜂扩音器用不上了,嗓子可以休息了。可眼睛被累坏了,盯着屏幕太久,鲍双萍先是尝试做眼保健操,后来又买来蒸汽眼罩、按摩仪。可时间久了,她还是得了结膜炎,直到现在都没有好。
在上海封控区生活的刘怀远,则有了更要紧的事。整个四月,闹钟都提前到六点,闹钟一响,刘怀远就要打开手机,上网抢购蔬菜。菜没抢到,他就只能转战各个微信群,寻找社区团购。
空间的秩序被打乱,一些家庭矛盾也被激发。刘怀远曾经接到一位家长的电话,来者怒气冲冲,声音又夹杂着些许委屈。封控在家后,家长发现,网课直播时,孩子一会儿玩手机,一会儿在家里走来走去。家长忍不住呵斥,直到两人越吵越凶。
绝望之中,他找刘怀远寻求办法。“你每天在家里做饭,照顾他,他认为你是个好爸爸,你就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课堂教育就交给我们。”刘怀远总是好言安慰。
但他心里想,“你终于知道自己家小孩有多难管了。”
张勇班上的学生在上早自习。受访者供图
一切为了高考
5月7日上午,上海市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通报:根据当前疫情防控形势,上海市秋季高考统考延期至7月7日至9日举行。
长久居家学习,来找刘怀远聊天的学生明显增多了,尽管他并不是班主任。
“我为什么这么倒霉,高三这年碰上这么多事。”微信里,有学生抱怨,“完蛋了,我没书读了。”刚经历的这轮考试,她的成绩往后掉了27名,原本擅长的英语也比平时少考了15分。而她的小区有阳性病例,她很担心,“万一不让我考试怎么办?”
刘怀远看到消息后,开始组织语言,一条条地回答她的疑问,“我就是反复告诉她,全市高三学生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止是她一个人这样,在全市一起竞争的情况下,刚好利用这一个月再多复习一轮。”他一边回复消息,一边将事情告知班主任,他们决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稍稍放松管理,让学生们以更松弛的状态面对高考。
在鲍双萍的学校里,有学生在某次线上考试时,不小心传错了题目顺序,学生的成绩受到影响,总排名下滑。班主任怕学生失落,只能一次次找他谈心,又一次次找家长沟通。
也有学生前来“自首”。一次复课后,有学生找到戴舟,说自己前些天有节网课没上。习惯于“抓”学生的戴舟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这个?”学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和你说了这件事之后,就会觉得羞愧,万一哪天再上网课,就不会溜号了。”
有时候戴舟会在课堂上问,“大家的心情怎么样?”2020年首次面对疫情时,这群学生还在读高一。那时刚刚分学科,隔着网络面对陌生的同学和老师,好几名同学上课听不进去,他们问戴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复课?”
戴舟一个视频电话打过去,便能了解他们的生活近况,然后用各种各样的政策和新闻来安慰他们。
高考前,学生们给戴舟送来贺卡和鲜花。受访者供图
高三的课堂上,当戴舟又问大家情绪怎么样?同学们却乐呵呵地回答。已经没有学生再因居家而忧愁了,更没有人找戴舟谈论这些。防疫已经融入了所有人的生活,戴舟发现,一些同学的作文素材里,出现了穿着防护服为大家做核酸检测的医生,还有在社区为大家测温扫码的志愿者。
戴舟偶尔会说,“我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结束,但我知道你们的高中什么时候结束。”高考成为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学生们联系老师,都是为了询问高考的知识点。
家长们也在为孩子们的高考而努力。这些天,微信里发的“14天内有没有离开本市”,40多个学生家长的接龙都是“没有”,而在此之前,他们的行程轨迹总会让戴舟忙上好半天,“都是为了高考,怕给孩子增加风险。”
6月6日早上八点,张勇的学生们回到了教室,倒计时的标语还停在“距离高考还有17天”。
张勇对学生们做最后的嘱咐:注意天气变化、注意饮食清淡,不要着急,“失眠是正常的,哪怕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照样能考试。”发了考试承诺书和条形码之后,学生们开始脱下校服,让同学在校服上签下名字,然后拍起了合影。
“三年,三年,又三年啊。”张勇在朋友圈发了合影。
最后一课,张勇有些不舍,但高考在即,他不愿再烘托离别的气氛,影响大家的情绪,只说,“认真对待,但不要过于紧张,这不是人生唯一一场考试,路还长着呢。”
张勇没有告诉学生们,如果疫情允许,他还盼着高考后能有机会相聚,再为他们唱一首《凤凰花开的路口》,“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高考前最后一天,戴舟的讲台上摆着蛋糕,两艘船在蓝海上扬帆起航,同学们将它瓜分,然后把奶油抹得脸上到处都是。捧着同学们送来的鲜花和贺卡,戴舟站在讲台后面哭了,想起过去朝夕共处的三年,她说,“往后珍重”。
对她而言,又一个三年结束了。高考就像一个短暂停歇的路牌。暑假过后,她将再赴下一个三年。
(鲍双萍、戴舟、秦润芳、刘怀远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汪畅 实习生 王亦心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