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环球时报
【环球时报记者李司坤 那边 黄文炜 凌德】2020年注定是中国网络流行语不平凡并引发热议的一年。除“逆行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等词汇被人们挂在嘴边,用来评价和感谢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外,口口相传的还有“打工人”“集美们,冲鸭”“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奥利给”“真香”等热词,以及“名媛”“凡尔赛文学”风格的自我炫耀式的流行表达。“打工人”等词在自嘲中包含着某种奋斗文化,一经流行就引发社会要求对“打工人”更多关怀的思考。至于“凡尔赛文学”,有不少人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一种情绪化、夸张、转弯抹角、无病呻吟式的“自炫文化”,不值得提倡。北京大学教授张颐武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很多流行语实际上表达了中国中等收入群体及其后备军典型的矛盾心态——“既是一种向往的生活状态,也是一种被嘲笑的状态”。还有研究语言学的旅美学者认为,中国网络热词的背后是“社会性和自然性的结合”,折射的可能更多是“80后”“90后”和“00后”这几个年龄段的“网络公民”的社会心理。
“打工人”让日本人感同身受
中国的一些流行表达已引发国际上的关注。英国广播公司网16日刊文说,走红网络的“凡尔赛文学”正引发争议,它虽然不是赤裸裸地炫富,但因为“着重于低调和不经意地炫耀,在引起网民模仿的同时也受到很多批评”。文章还援引一位网民的话说,“炫富背后就是空虚到极致”。今年2月,微博博主“小奶球”在微博上主持了一个名为“凡尔赛文学研究与实践”的话题,并连续更新了几条标题为“凡尔赛玫瑰”的微博,字里行间透露出奢靡、自命不凡与向往高贵的气息。此后,“小奶球”常发带有“凡尔赛”字眼的微博,网友也被其吸引,“凡尔赛文学”由此发展开来。有网友总结“凡尔赛文学”的三大要素是:先抑后扬,明贬暗褒;自问自答;灵活运用第三人称视角。简而言之就是“假装抱怨,实则炫耀”。举例来说,先写“我老公给我买了一辆兰博基尼”,后面接着说“可是颜色好丑,直男真的土”就是“凡体”的风格。
《环球时报》驻日本记者今年用日文做了一个名为“中日乐话”的网络杂志,有一个栏目就是向日本网民介绍中国流行语。其中,有关“打工人”“土味情话”“彩虹屁”等网络表达引起日本读者共鸣。有日本读者感慨地说:“‘打工人’这3个字把受雇于人的人生很好地总结出来。现在在日本其实无论是临时工还是正式员工都觉得不安定,特别是今年受疫情影响,很多人被解雇。‘打工人’让人有了危机感,但也传递出一种乐观的情绪。不管怎样的工作方式,日子总要过下去。”记者发现,“打工人”一词的走红要追溯到9月22日视频博主“抽象带篮子”在抖音平台发布的一条短视频。“抽象带篮子”说:“朋友们,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有钱人的。早安,打工人!”随后,“打工人”迅速在微博、微信、抖音、哔哩哔哩等平台蹿红。“抽象带篮子”本名陈义,今年24岁,之前在社交平台发布模仿保安的视频而走红。
“‘打工人’这个词与日语中的‘社畜’(属于公司的牲畜)、英文中的‘wage slave’(薪资奴隶)相似,都混杂着自嘲、调笑的情绪。”香港《大公报》16日刊文做了这样的对比。还有港媒认为,“打工人”一词在内地流行,总体来说是一种积极的社会现象。如有评论称,在内地,传统观念把人分成“打工者”“白领”等,但“打工人”的广泛传播反映出内地大众平等职业观开始形成,以往的职业鄙视链正在消解——年轻人形成一种新共识,“无论行业光鲜与否、收入待遇如何,不管你是企业精英还是普通工人,大家其实都处于同一个阶层,职业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谈到近期的一些网络流行语,北京大学教授张颐武告诉《环球时报》记者:“这些热词和表达方式基本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以‘打工人’为代表,一类以‘凡尔赛文学’为代表。前一段时间流行的‘名媛体’和现在的‘凡尔赛文学体’是联系在一起的,而‘996’是和‘打工人’联系在一起的。”张颐武认为,在流行表达背后有一个统一背景,即中国的“中等收入群体”及其后备军在扩大,他们有“一定经济基础,但没有发大财”。年轻人加入中等收入群体的过程在加快,他们的主体意识也已经很强。他表示,“对于这一类人来说,他们的职业向上走面临诸多困难,但同时又面临随时向下坠落的不安感,这是一种共同的焦虑”。以“打工人”为例,原本指的是无法靠财产生活、需要靠工作挣取薪酬为生的人群,这是一个泛化的群体,涵盖了从企业高管到外卖小哥、装修工人,但现在这个词中包含着复杂的心态,也是人们一种“奋斗文化”的体现。
说起“凡体”和“名媛”,张颐武认为,一些年轻人对这样的表达感兴趣,体现出他们对优雅品位或高雅生活的微妙感觉,这其中既有嘲讽,也有羡慕与向往。“名媛”拼单喝下午茶的现象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它实际上反映出年轻人对生活品质、生活方式的新要求,而这种要求又与很多人还是“打工人”的身份有差距,因而产生焦虑感。
“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这么说话”
日本和中国一样,年终岁尾也会盘点“年度流行语”。日本流行语年度评选结果计划12月1日公布,在候选词汇里有“安倍口罩”“浓厚接触”等,一看便知与今年的疫情有关。日本流行词时效性较强,一般来说都是反映当年的社会百态,很快就不再被人提起。相比之下,中国流行语存在的时间更长一些。有看过网络杂志“中日乐话”的日本读者说:“中国‘土味情话式’的爱情表白,如‘我对你的爱,就像拖拉机上山,轰轰烈烈’,体现了当下中国人开放直白的个性。暧昧、害羞的日本人把爱情告白看成是很严肃的事,其实应该轻松表白,就算说‘土味情话’被拒绝,也不用太尴尬。我们日本人要好好学习‘土味情话’。”“彩虹屁”是常见的饭圈用语,就是说偶像放一个屁,都要吹捧比喻成彩虹。这样的表达日本读者觉得很新鲜,因为在日本有“松田圣子不放屁”的说法,意思是“偶像是圣洁的”。据说韩国也有类似“彩虹屁”的说法,可见东亚流行语文化都有共通之处。
今年香港也有不少网络热词,但和日本一样,大多与疫情有关,不像内地的流行词和表达那样丰富。如“2盒thx”,来自抢购口罩时常写的留言“两盒,thanks!”。曾有香港树仁大学的学者分析对比过陆港两地“潮语(流行语)”的异同,其中最明显的就是香港人喜欢“中英夹杂”,这与其独特的历史背景及教育环境有关。
美国底特律韦恩州立大学外语系和语言学系刘海咏教授告诉《环球时报》记者,有学习中文的美国学生在网上听到流行歌曲《我怎么这么好看》后,还来问他歌词的含义。不过,限于教学时间等安排,他在教学过程中不可能讲太多中国的流行表达,“如果我教美国学生太多中国的网络流行词汇,他们会以为所有中国人都这么说话”。他表示,在网络世界最重要的是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每个公众号作家或博主想要脱颖而出,这种个人主义倾向明显的心理与过去中国人做什么都“强调集体主义”之间肯定会产生文化撞击。这也可能是“凡体”目前颇能吸引一些人的原因。刘海咏说,在英文中有“humble brag (卑微吹牛)”一词,有点像“凡尔赛文学”的表达方式。但美国一向崇尚个人主义,所以“humble brag”相应的只是一种生活中的表达方式,没上升到“凡体”的高度。
想要火,先把准时代脉搏
“这类表达的核心就是‘装’。”张颐武同样认为,“凡尔赛文学”刚开始看着很平淡,但随后突然就显露出作者的“高雅品位”,以证明他的与众不同。那么,这些网络热词和流行表达能“火”多久呢?在张颐武看来,热词的流行周期长短存在一定的机缘巧合,能否沉淀下来有一定的偶然性。有的词流行过一阵后就消失了,如“打酱油”,用得就很少了。但他强调,这些表达究竟是因为反映社会心态而流行,还是因为人们觉得它有意思、好玩而流行,两者还是有差别的,“比如最近出现的这几个网络热词,都反映了一定的社会心态。之前流行的‘名媛’,其实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它已被囊括在‘凡尔赛文学’里了”。
在美国教授国际学生的刘海咏认为,流行语来去匆匆,在这一语言现象背后体现的是社会性和自然性的结合。在美国历史上的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流行语,如这两年的“me too (我也是)”。刘海咏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会有一些网络热词最终会成为更有生命力的“俚语”,但大多数流行语会逐渐被人淡忘。从网络文体上看,在现在流行的“凡体”之前还有“舌尖体”,但现在似乎很少有人再提起。他认为,中国民间的网络热词不能代表中国所有人的精神面貌。网络热词的主力军还是以年轻人为主,有学者把二三十岁的人称为“数码土著”或“网络公民”,他们很容易理解和使用这些网络词汇。相比,年纪再大一些的人,特别是老年人就像“半路出家”,接受这些网络热词就慢一些。中国的网络热词折射的可能更多是“80后”“90后”和“00后”这几个年龄段的社会心理,他们面对的是中国经济发展,但也有就业等竞争压力,这些必定会反映在他们常用的网络语言中。
“网络公民”的背后还有相关的企业。11月18日,哔哩哔哩市场中心总经理杨亮做了一个有关“新文娱和新消费”的主题演讲——《Z世代与后2020时代》,回顾了B站2020年的诸多动作,如为什么推出“‘爹味’比较重的”短片《后浪》等,并对未来趋势做了展望。杨亮表示,1990年出生的人基本完成家庭组建,“00后”也有的进入社会,成为独立的成年人,这意味着Z世代真正进入了社会的主流,“完成主流话语权的交棒”。因此很多人都问过:“B站怎么做年轻人营销?怎么抓住年轻人?”他还表示,欧美潮流文化曾影响了一代年轻人,但这种文化往往起源于urban,即街头文化,而现在“我们的网络社区就是中国年轻人的街头”。
近日在微博博主“蒙淇淇77”的推波助澜下,“凡尔赛文学”又被一些人津津乐道,并成为抖音上非常火的“梗”。比如许多人转发电视主持人撒贝宁的“凡体”调侃视频——他在一个节目中说:“我真羡慕参加高考的同学们,他们有选择,我保送北大,连选择机会都没有。”
张颐武告诉《环球时报》记者,现在的社交媒体早已扩展到新领域,一方面是以短视频为中心的快手、抖音等,另外一方面是强化社交功能的微信等。“这些年的网络流行热词基本上都从这些社交平台上出来,而我们大量的碎片时间也都在这些平台上,这说明我们接受或传播信息的黏着力相比以前变得更高了。”张颐武说。他还表示,在热词的流行过程中,来自幕后的运作从来都是有的,不管是微信公众号、抖音还是哔哩哔哩短视频平台,都有很多的“强运作”。当然,这种运作只有找到和时代特性、时代文化的契合点,才能让一些表达火起来。
“如果没有运作,很难让一个词传播得那么快。但与此同时,运作也得把准这个时代的脉搏,如果把不准那也是白搭。”张颐武认为,要做到很好地应和社会心理,把准中等收入者及后其备军在这个社会中的高兴与不快很重要,包括他们的挫折感和焦虑,只有这样,相关的词汇才能有流行开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