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鱼”?怪怪的。“鱼”怎么论“只”呢?
最近听任贤齐在综艺节目中谈到他首唱《我是一只鱼》这首当年很火的流行歌的感受,才解开这个谜。
任贤齐说,“鱼”本来应该是一“条”或一“尾”,为什么会写成一“只”呢?原来他认为在这首歌中无论用一“条”或一“尾”,都唱不出热恋中的人那种任性又撒娇的特别的“味道”。这时谭咏麟故意打岔说,一“斤”鱼行吗?大家就都笑了。
前一段,我也曾对中外诗歌史上以“鱼”为主题的一些作品产生兴趣。
那是去年抗疫宅家,坐在自家书房里,随手翻阅一下世界诗歌名著。有两首关于“鱼”的短诗引起我的关注,一首来自美国,一首来自法国,因为它们让我联想到了来自中国古代的另一首写鱼的短诗,于是产生了就这三条风马牛不相及的“鱼”来聊一聊的兴致。
先看看第一首。
这是俄裔美国现代诗人,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布罗茨基写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作品,题目就一个字《鱼》:
鱼生活在冬天,
鱼沉思着咀嚼氧气。
鱼在冬天里游来游去,
在冰上擦着眼睛。
那里。
好深。
那里是海。
鱼。
鱼。
鱼。
鱼在冬天里游来游去。
鱼想逃离这个季节。
鱼游戏时看不到光线,
太阳在冷漠中衰竭。
鱼游离死亡
——这永恒的鱼之路。
鱼从不流泪。
鱼总是歪着头与冰山对峙。
冷水
冻结着
鱼的冷眼。
鱼总是沉默,
因为它
不能说话。
关于鱼的诗,
也像鱼
鲠在诗人的喉咙。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年生于苏联列宁格勒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父亲当过海军军官,只因是犹太人被迫退役,家里靠母亲挣钱支撑。从1955年起,布罗茨基便早早地辍学谋生,先后做过车工、司炉、水手、甚至医院太平间运尸工等13种工作,边工作边并学习写诗,多数发表在由一些青年作家和艺术家所办的刊物上,并通过诗朗诵和手抄本形式流传于社会。一些诗歌甚至传到了国外,登在正式刊物上,竟然连他自己也浑然不知。他在赫鲁晓夫时代流亡海外,后来移居美国,担任过密歇更大学驻校诗人和另外几所大学的教授。1972年摘得得诺贝尔文学奖桂冠,1996年因心脏病在美国辞世。
这首《鱼》,通过描写在冬天和冰川这种典型环境下的鱼,与冰山对峙,冻结、冷眼、沉默、不流泪也不能说话,表达出诗人对某种特定环境极端压抑的愤怒。此诗由中国翻译家张红翻译。看得出译者基于尊重原著的出发点,没有强求押韵,但看似杂乱无章中却依然有着内在的律动和节奏,让读者也深切感受到鱼的生存挣扎,鱼在困境中的极端无赖。这首诗给人美感的同时给人以某种更深层次的生命存在感及生存抗争的启迪。
再看看第二首。
这是法国著名诗人保尔·艾吕雅的组诗《自由的手》中的一首,题目是《女人和她的鱼》:
童女和她的蟋蟀光泽同她的泡沫
口和她的颜色声音同她的花冠。
保尔·艾吕雅(1895——1952),法国当代杰出诗人。一生写诗和战斗,参加达达运动和超现实主义运动,以及反法西斯斗争。出版诗集数十种,主要有《不死之死》、《痛苦的都城》、《公共的玫瑰》、《丰采的眼睛》、《凤凰》、《为了在这里生活》、《兽与人,人与兽》、《诗与真》、《当前的生活》、《和平咏》、《天然的流水》等。诗风朴素平易,抒情手法独特,字里行间往往流露出诗人的真情实感。他喜欢运用比较新奇的比喻,擅长排比的句法,在极力打破诗歌韵律的尝试中又现出公正的匠心。他很勤奋而且高产,创作过上千首诗作。后人对他的评价是:以生活为诗,以诗为生活,总是充满激情。
我猜想,艾吕雅的这首短诗应该引起过无数的讨论。关于“童女、蟋蟀、光泽、泡沫”,以及“口、颜色、声音、花冠”这样两组意象,总让人觉得和“女人”更为有关,和鱼就乎不完全联系得上。但如果和“她的鱼”去联想,就会生出许多可以理解的途径,比如少女时代的回忆和各种观察和敏感。还有人会联想到某种两性之间的情感生活,等等。总之一定是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对于艾吕雅的短诗我其实很喜欢。比如《转折点》、《自由的手》、《焦虑不安》等,都只有两行,却寓意深刻,独具美感。特喜欢他的那首《戏作》:“冷冰冰的姑娘啊/把信任给我吧。”虽然整首诗只有两行,却曾成为大学校园里最流行的金句。
还有第三首。
这是我国汉代乐府诗中的《江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这首汉乐府,确实是够直白的了。原是取材于民间劳作的一首采莲歌,流传两千年至今。诗歌反映了采莲时的光景和采莲人欢乐的心情。诗中没有一个字是直接写人的,但是我们又仿佛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感受到了一股勃发的青春与活力,感受到江南采莲人内心的快乐。此诗以明快跳动的语言,回旋反复的音调,优美隽永的意境,不但勾勒了一幅谐美明丽的江南采莲图,而且通过排比和反复的咏叹,把莲叶和莲叶下的鱼儿写活了,简直就是带着读者跟着采莲人去和莲叶下调皮的鱼儿做游戏。整首诗歌节奏欢快,文字的动感和幽默感特强,真的像诗人、采莲人和莲叶下的鱼儿一起互动,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让读者也跟着思绪跳跃,很自然地分享到采莲人内心的愉悦。
中国的鱼,外国的鱼;古代的鱼,现代的鱼。上述三首以“鱼”为主题的短诗,虽出自相距万里的不同国度,且各有所指,特色各异,但放到一起来赏析,却让我们有了横向或纵向比较和交流的空间。我也不知大家看了后会更加喜欢哪一首?但我猜想大概率不会是保尔·艾吕雅的《女人和她的鱼》,因为这首诗虽然只有短短两行,却也太含蓄了,简直含蓄到有点晦涩的程度,担心会让很多读者有那么一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我在脑海中一下子又蹦出一个文学研究中争执了许多年的经典课题:诗歌到底直白好,还是含蓄好?
先说说直白吧。
诗歌语言明白如话,但常常却拥有广泛的读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山野村夫。这样的诗歌,从《诗经》到《唐诗三百首》,比比皆是。如果说《诗经》第一首: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尤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两句,之所以传播广远,就是因为直白。长得漂亮的女子,谁都喜欢追求。这么明明白白的道理,大家当然乐于传播。
还有诗仙李太白的那首写月亮的名篇: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同样是明白如话,却把明月、秋霜和思乡之情十分贴切地结合起来,勾起亿万人的乡情!这样的直白好诗,才得以在最多层次,最广泛,最久远的时空中流传哟!
姑且撇开传播一说,文学鉴赏,自古就有“曲高和寡”的特质。有些作品写得很含蓄,或善于用典,或有意留下想像的空间,虽欣赏的人群面相应地窄了些,却丝毫不影响成为千古流传的佳作。比如曾被人诘难为“晦涩”的李商隐,他的作品还是拥有许多喜欢的读者群。例如他的那首《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有人谈体会,就说:读罢此诗,有入口清冽之感,掩卷沉思,又觉回味绵长悠远,并没有发现过于晦涩的字眼,却又处处有深意。
但无论怎么说,我以为诗歌优劣并不完全在于直白或含蓄,而在于好的意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一种意境,“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是一种意境。无论李白的思乡,或李商隐的思恋,都能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那就是好的意境。拥有这么好的意境的诗句,要么传播广泛,要么流传久远,总之就一定会成为相应读者群认可的好诗。
这样说来,就难怪前文所例法国著名诗人保尔·艾吕雅的《女人和她的鱼》,也堂而皇之被入选世界诗歌名作之列了。或许因为在法语读者中,这首诗也表达出很奇特的意境。我猜想,或许是由于人文语言和欣赏习惯的不同,让一些读者会产生有点点“蒙圈”的感觉,这也没毛病啊。
最后回过头来,让我们轻松欣赏一下任贤齐当年创作的那首流行广泛,现今依然是网红歌的《我是一只鱼》的歌词:
可不可以不想你
我需要振作一下
七八九月的天气
像我和你 需要下一场雨
需要你 我是一只鱼
水里的空气
是你小心眼和坏脾气
没有你 像离开水的鱼
快要活不下去
不能在一起 游来游去
能不能让你清醒
这首由刘志宏作曲,刘思铭作词的歌曲,收录于1998年8月1日发行的《爱像太平洋》专辑。歌中把曾经相恋的男女比作鱼和水,歌词写得还算是比较含蓄的,但丝毫不影响它成为网红歌曲。当然,兴许是因为任贤齐首唱的缘故,所以红得快。兴许和直白和含蓄的讲究没有任何的关系,那个曲调,那个意味,大家都接受,都喜欢,就自然而然传播开了。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