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学院17级小吴同学问:
上海话的“死”和“喜”声音是一样的,在古代它们这两个概念是一样的吗?
小吴同学从两个词声音是一样的,很自然联想到在古代它们是同一个词,这样的联系逻辑上是不成立的。因为汉语同音词太多了,无论是普通话还是方言中。
如果反过来,两个词音在字形上是一样的,那很有可能是历史音变。例如“丁”字除了dīng这个音,在“伐木丁丁”中还读zhēng。而“伽”这个字,在“洛阳伽蓝寺”中读qié,在“伽马射线”gā,而在我祖父的名字中读jiā。这几个音自然是有历史联系的。
汉语的语音结构十分简单,能够辨义的音节加上声调也只有1200个左右,所以同音词“俯拾皆是”。汉语的词音敢于如此简洁,是因为它发现自己在口语和书面语中依然“通行无阻”。
从口语看,汉语简洁的词音在实际交流中很少发生误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整体思维。再简单的音节,几乎都能从上下文和语境的联想中迅速准确地判定其含义。小吴同学提到上海话“死”和“喜”声音一样,但它们出现的语境是不一样的,所以不会出现误解。
也正因为如此,当口语交流真的因一字多音而产生误解,亦即语境信息申索能力跟不上的时候,就会让说话人觉得非常好笑。
外文学院04级小杨同学告诉我她寝室里的“复旦泉事件”:
某日,寝室里某mm突然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以后,意气风发地说:“好!是时候打‘复旦拳’了!”
众人遂纷纷掷笔,一阵稀里哗啦拖拉桌子的声音以后,大家都面朝mm,毕恭毕敬。
mm大惑不解,曰:“你们干什么?”
众人齐声说:“看你打‘复旦拳’啊!”
mm仍旧纳闷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天,打个水也要看...你们干吗....”。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此“复旦拳”,非彼“复旦泉”也!
而有意思的是,当语境联想足以同时容纳一个字的两个声音时,口语交流就会产生奇妙的“谐音双关”的效果,让人忍俊不禁,又若有所思。例如:
某高校院系调整圆满完成,各系无论大小纷纷挂牌以“学院”。总结大会上校长慷慨呈辞:“从今以后,我们学校就没系(戏)了。”台下掌声四起。
汉语歌曲的幻听,往往跟汉字的谐音(含一字多音和一音多字)有关。曾在一篇博文上看到:
有时候脑子会“秀逗”,顽固地唱着某歌的某一句,一整天都改不掉。一般情况下,如果旁边有人哼别的的歌,会把自己带过去,但秀逗的时候就不灵,像堵了下水道,那歌就一直在马桶里回旋,回旋。今天唱的是“我有一帘幽梦”。想来是把唐先生唱烦了,直问:为什么你有一脸幽默?
一位网友说:
买了一盘许巍的专辑《天鹅之旅》放在车里,每天一上车就听,差不多一个月片仓里没换过别的,就他了。实在很好听啊。每每听到《蓝莲花》这首的时候,总要赞叹那句好词: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独自的青春高原……”
虽然觉得有点不通,但总要被“青春高原”给击打一下。第一次被击打的时候,还湿了眼睛。
后来有一天想起去看看歌词,却发现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
哦,这下通了,可是也就平了。还是我误听的“青春高原”好。还好在“独自”一说。
青春期本就艰辛无比,如同登山,心比天高,步履蹒跚,举目四望心茫然。大部分人是这样过来的,到了成年,也就到顶了,所有的梦想和期盼都在脚下,不过也就是一些草一些土一些石头,心里一冷,稍稍歇息一下也就下山了。
但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登上青春高原,很辽阔也很寂寥,很渺小也很恐慌,但他们还是就这么独自地、没有伙伴地长了起来。因为是呆在高原上,他们不像爬一座山那么容易下到平地上。他们得在高原呆很久,走很多路,吃很多苦,看很多奇怪的风景,内心也就越来越强大而孤绝。最后,他们终于下来了,质地也就比常人结实很多了,像某种高原药草,比如藏红花,是稀罕的,也是值得信赖的。
这位网友的感慨,从汉语的视角看,正体现了谐音卓越的功效。它让一个汉语词,一个词语组合,不再是冷冰冰的对象化实体,而是人可以亲近和参与的生活世界。
谐音就像一次勾连,主动邀请人的主体意识积极参与语义的建构,使被动的理解成了主动的阐释,并在阐释中成长。就像那位歌手许巍的粉丝说的:
“哦,这下通了,可是也就平了。还是我误听的‘青春高原’好。还好在‘独自’一说。”
这位许巍歌曲的拥趸,从“独自的青春高原”中获得了多少感悟!这些感悟正是在中文的谐音意境中生发,并在激荡的音乐中深化的。
这就是汉语人文性的生动体现。
从书面语看,汉语的词音敢于简洁,是因为它“躺”在表意汉字的身上。词音再“任性”,汉字都不厌其烦地用表意字形把字义准确地区别开来。
也因此,汉字书面语中的谐音,不太会发生口语中那么宽泛的“幻听”。
语言与文化课的同学告诉我:
“从《红楼梦》的许多地方感受到曹雪芹用汉语谐音特点的偏好。例如在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中,他就巧妙地用“玉带林中挂”来指称林黛玉,用“金簪雪里埋”指代薛宝钗。而古典诗词中,汉字谐音更是被广泛运用。类似‘柳’和‘丝’的谐音为‘留’和‘思’,已经成了大多数人的共识了。
“我觉得在这方面做到可以算登峰造极的有‘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须梅’一句,其中‘荷、藕、杏、梅’四字均另有谐音,这句话的内里含义是‘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须媒’。
“而在表达效果上,我觉得‘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一句做得很不错。字面意思与其深层含义‘怜子心中苦,离儿腹内酸’搭配得很是契合流畅。”
显然,在书面上,由于汉字形音义存在着各种可能性,作家和写字人能够自觉、主动地创造谐音的无尽意涵。
我们网上的年轻人和同学们经常说汉语“博大精深”。这个“博大精深”,正来自汉字形音义为文本的主体性理解开通的生命之源。它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
回到小吴同学的问题:
上海话“死”和“喜”是没有同源关系的。
和“死”“喜”两字同音的,上海话还有一个“线”。也就是说,上海话“线”和“死”是同音的。于是每当上海人聚会结束时,听到关于乘地铁的对话,总让人忍不住笑起来:
“侬几号线?”
“我一号线。”
“侬几号线?”
“我两号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