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一天,30岁的金嗓子周璇在电影《和平鸽》的拍摄现场情绪崩溃,她情绪激动地大喊:"这样公平吗?我生孩子碍着别人什么事了?你们都走开,让我孤独吧!"
而她震怒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当时扮演一个护士,正在拍摄给伤员输血的镜头时,同剧组演员说了一句台词:"你的血干净吗?"
你干净吗?正是这4个字,戳中了周璇脆弱的心房,让她的情绪彻底决堤。
没过多久,周璇就因为精神问题住院了,曾经的金嗓子风华不再,《和平鸽》也成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部电影和音乐作品,此后直到1957年,她常年住院休养,再也没有新作问世,最终年仅37岁就猝然离世。
可以说,三十而已的周璇,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既开拓不了事业,也回归不了家庭,电影无法表演,歌曲无法演唱,孩子也不在身边。
连上海精神病疗养院院长苏复和护士长回忆时都说:她生活不能自理,整天躺床上,不言不语,沉思默念,好像在低声哀求,医生,我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救救我吧!
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但自我救赎与奋斗也从没停止,如果说人间情爱是最贴近内心柔软之处的修行,曾经的天涯歌女周璇,却在这场修行中渐渐沉入黑暗。
相信每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曾相信,自己是为这个世界而准备的。
不过,假如你从出生起就被父母无情抛弃,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还被养父虐待,你还会相信生而为人的美好吗?
相信很多人不会如此,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周璇的身上。
正如周璇自己所说,她的生世是一个永远的谜团,在多种传言里,坊间耳熟能详的是,周璇可能是尼姑的私生女,还有可能生于常州,父亲是金陵大学高材生,母亲是常州武进医院的护士长,年少时被不学无术的舅舅拐卖。
如果说生而不幸是周璇人生的悲剧,更大的悲剧却在后面等着她。养父母的家庭并没有给她一个美好的童年,与之相反,她只有吃喝嫖赌的养父和帮佣度日的养母,甚至养父曾经走投无路,打起了她的如意算盘,想要把她卖进妓院换点钱财。
周璇成名后,曾亲笔写文章,记述了这段黑暗的年少经历:
"那时只知道日子越来越苦,往往饿着肚子呆呆坐着,口水直往肚子里咽,不敢说也不敢哭,否则养父会穷凶极恶地打我,用缺德的方式折磨我。"
不过,在周璇挣扎度日的年岁里,上海滩正在冉冉升起一批中国最早的明星,他们之中有电影皇后胡蝶,哀婉多情的阮玲玉,还有李丽华、白光、王丹凤等等,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同样身世凄惨,但她们正在用灿烂的星光,照亮刚刚诞生的中国电影。
可以预见的是,几年后周璇将加入他们,成长为一颗夺目的新星,不过面对着万丈星光之下的万丈悬崖,终生被原生家庭所累的周璇,即便未来站在电影明星金字塔的顶端,感受到的也是寒风的凛冽。
他的儿子周伟多年后接受采访时也说,周璇的悲剧和她从小的家庭成长环境有关,个人情感比较单薄,属于那种比较容易受到伤害的人,面对困境又很难做出对自己比较有利的选择。
曾有人说,生活的凶险,在于你无法预测下一个拐弯,而实际上,人生更大的凶险,在于那些注定会来的弯道,走过了能海阔天空,但绕不过则人生危急。
1931年6月,11岁的周小红随意哼着歌洗衣服,突然一个陌生人拉住了她沾满肥皂沫的手,"小妹妹,你唱的很好!来参加我们的明月社吧!"
她就这样被星探发现了,这个陌生人就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明月歌舞团琴师章锦文。
正是这位领路人,从弄堂口的洗衣池边拉起命运凄凉的弃女周小红,帮助她在人生的重要关头弯道超车,走进了灿烂的音乐世界。
周璇对于唱歌无疑是热爱的,面对明月歌舞团负责人黎锦晖出的面试题:"你的嗓音很有前途,但还需刻苦练习,你能吃苦吗?"她连连点头,小脸通红:"我不怕苦。"
在明月团成员的回忆里,虚心好学、勤奋刻苦,这些形容词都可以放在周璇的身上,那时的老上海,歌舞团成员都住在背阳的房间,没有练功房就对着水泥地,周璇为了给自己专业功夫上"加餐",冬天里的大清早,别人都还没起床,她就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练功、劈叉。
另外对于唱歌咬字,她也下了一番苦功夫,每天读上百遍,改掉了唱腔里平翘舌不分的南方方言,她还央求伯乐章锦文教她弹钢琴,两年不到就弹会了"拜义尔"练习曲,连导演看到都啧啧称奇。
面对如此勤恳的周璇,成功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1932年的新年演出《特别快车》,因为明月社台柱子王人美迟到,12岁的周璇临时上场顶替,结果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歌声甜美圆润一鸣惊人,台下掌声雷动,当时的记者惊呼明月歌舞团升起了一颗新星!
《特别快车》之后,周璇的事业也真的迅速步上了快车道,一首首名曲诞生了,如《五月的风》、《月圆花好》、《天涯歌女》、《叮咛》、《何日君再来》等等,她的演唱婉转动人,不徐不疾,娓娓道来人世间的种种沧桑,触动了无数歌迷的心灵。
于是,在1934年的《大晚报》举办的歌星评比中,周璇高居"3大歌星",电台称赞她的歌声是"如金鸣笛,沁入人心",是一把名副其实的金嗓子,而当时的记者美誉她为:小小歌星,前程似锦,前途无量。
此时的周璇确实前途一片光明,很快她在电影界也崭露头角,拍出了《马路天使》、《渔光曲》、《孟姜女》等名片,仅1938年到1941年,身为电影公司"国华"台柱的她,一口气拍出了17部电影,她的电影事业还从上海延伸到香港,人生最后11部电影中在香港就拍了9部,在香港拍片时,狂热的粉丝甚至每天等在片场门口,就想一睹芳容。
事业的节节胜利,首先当然源于周璇本身对音乐和戏剧的热爱,她曾撰文写下对唱歌的热情:我爱唱歌!比爱自己的生命更甚,歌唱是我的灵魂,我把整个生命献给它。
比起勤奋练习得来的辉煌的歌唱事业,周璇的演技则更多凭借的是天赋与灵气。
在电影《马路天使》的胶片里,17岁的她倚着窗台,一边喂着笼中的鸟儿,一边低吟浅唱着《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这一幕明媚的蒙太奇被后来的电影评论家誉为20世纪中国电影的闪光一刻。
面对着经典的发生,《马路天使》的男主角赵丹当时就震惊了:这个小丫头神啦,竟然是导演要她有什么她就有什么!
赵丹这句赞叹可能无心,但像一句预言般变成了现实:走向事业巅峰的周璇,确实要什么有什么,但是面对盛名,周璇本人却依旧保持着少年起内向、安静、甚至敏感的性格,和她合演过电影《孟姜女》的演员徐风就回忆道,对周璇的印象是性情温和,性格内向。
正是出于这种性格,周璇甚至谢辞了"电影皇后"的殊荣,1941年《上海日报》的评选中,她高票当选,正当众人翘首期待她加冕的时刻,她却发表启事辞退了"影后"的桂冠,启事中写道:"璇性情淡泊,不尚荣利,对外界情形,极少接触,自问学识技能,均极有限,对于影后名称,绝难接受。"
以周璇的个性,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令人惊讶,但虽然她能拒绝不想要的荣誉和压力,但是面对人生中即将而来的转弯,她却深陷其中,无法逃离。
这一刻很快就要来了。
人生道路上最大的无奈,不是你不知道该去向何方,而是当拐弯出现时,你以为自己看见了美丽的风景,却永远没有办法抵达,或一再误入歧途。
周璇就是这样,她人生坠落的悲剧,最根本的原因是她的个性:
在感情上,她很容易因为受到男性保护而动心,但这种感动之下的爱情和婚姻容易造成盲目的选择,另外她在事业和生活上,始终无法在该作出重大选择的时刻理性控制,及时纠偏,所以一直走在情绪的惯性上,不断给自己带来无法承受的压力。
面对事业和生活的困境,她曾几度出走,但一走了之并不能解决问题。
首先是从婚姻家庭里出走,周璇的第一任丈夫严华曾是她在明月歌舞团的乐理老师,虽然严有些大男子主义性格,但因为对初入歌坛的周璇多有照顾,让她倾慕不已。
两人结合后周璇逐渐走红,花边新闻也多了起来,严华对她一些需要应酬的场合开始心存不满,而1941年周璇主演《夜深沉》,电影公司为了炒作,把周璇提携新晋小生韩非作为卖点进行宣传,流言蜚语传到严华耳中,严更是憋了一肚子的不高兴。
这种情绪积压到最后,终于因一件小事,两人开始翻脸。
比如严华的妹妹严斐证实,那时周璇拍戏结束晚,严华都是等她到家后才睡下,一天夜里严华在阳台看到韩非送周璇回家,一路上两个人有说有笑,"刚结婚有感情,有点嫉妒,于是就跟小璇子吵"。
而这次争吵后,为了避免矛盾,周璇选择了常常寄宿在老板家,结果惹了更大的麻烦,小报开始宣扬周璇和老板的绯闻,严华怒不可遏,言语冲突下几次失手打了周璇。
周璇愤怒再次离家出走,严华找妻子找不到,开始登报指责周璇携款卷逃,小报哪里会放过这个重磅新闻,一时间沸沸扬扬,给周璇带来了极大的伤害。
面对社会上可畏的人言,周璇想服毒自杀,差一点走上阮玲玉的悲剧,最后被人抢救回来。人活过来了,感情却死了,她和严华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两人最终离婚,周璇也在报纸上刊登的一封自白,祭奠这一段逝去的情感,纪念自己出走的心境:
罗素说,宁愿战斗以死,不愿忍痛以生,我需要战斗,这就是我离家出走的唯一理由,在我的想象中,以为前途注定了光明和幸福,谁知一切并非如我预料的那样,渐渐地,猜疑,污蔑,诽谤,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因为我是人,我有自己的生命和尊严!
与此同时,面对社会上翻滚的谣言,自尊心极强的周璇厌倦了上海滩的浮华生活,她向往着新的生活和环境,曾经萌生过出走电影事业,"去找新四军"的想法。
作曲家贺绿汀就证实周璇找过他,很坚定地和他说不拍电影了,一起去找新四军去,可惜周璇作为万众瞩目的当红明星,在当时复杂的环境里,贺觉得带着她太过高调,太冒风险,最终只得作罢,建议她南下香港。
谁也无法预料到的是,1946年周璇怀着重新开始的向往南下香港后,她为自己30岁后的人生悲剧埋下了两颗定时炸弹:
首先是事业的选择上,也许因为性情温和,讲究"情面",她在香港拍摄了后来被批判的争议电影《清宫秘史》,其次是感情上,与朱怀德的错爱毁灭了她对感情的信任与寄托。
朱怀德本是上海绸布店的少东家,周璇离婚后,带着老母亲过日子,一次因拍摄抗战电影被日伪特务登门威胁,是朱怀德自告奋勇摆平了这个麻烦,周璇感激之下两人做了几年朋友,得知周璇孤身去香港拍戏,朱怀德加大了追求的火力,特地飞去香港作伴,面对这样的 情感攻势,周璇很快交付了自己的感情,两人在香港开始了同居生活。
而历史远比电视剧精彩,在得到周璇的信赖后,朱怀德渣男原形毕露,从周璇这里拿了钱回上海"做生意",从此音讯全无,不久周璇发现自己怀孕,写信给他却久久不回。
1950年,30岁的周璇拖着大肚子辗转回到上海,却发现朱怀德早已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甚至面对周璇肚子里的孩子,朱怀德放出言论:要验血才知道是谁的!就是"验血"这两个字,深深地刺伤了周璇,成为她无法忘却的伤疤。
经此事件,周璇情感遭到重创,作为大明星,她还不得不登报启事,说明与朱怀德的分手:
这行声明虽然看似平静,但联想到周璇此时的心境,真是字字泣血,也许正如她在名曲《心头恨》中所唱的那样:自叹命苦无处诉,而她接下来的遭遇,更是应了下一句歌词:世道险恶人情薄。
纷纷的流言又开始像刀子一样向她投射而来,后来在给友人的信件里,周璇只是哀怨地感慨:
曾有人说,如果生活里意外总是发生,那么我们唯一希望能够实现的理想,就是学会如何爱上人生里的风雨。
可是,爱上风的前提是你要有一双强壮的翅膀,这样才能沿着风向飞翔,否则只会在风里坠落。
对于遭遇种种变故的周璇来说,心灵脆弱的她不会爱上人生的风暴,1950年30岁的她,尽管三十而已,却发现人生的道路正在走成一条死路。
重振旗鼓回归事业吗?周璇对接拍的新电影《和平鸽》并不热心,她在给友人李后襄的信里直说:这次也是帮忙的性质,只是希望戏能好,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准备,真是害怕!
就是这部让她害怕的电影,让她在片场拍摄验血场景时触景伤情,情绪崩溃被送进了疗养医院,而这部没有最终完成的电影和插曲,也成为了她职业生涯的绝唱。
放弃了歌唱,放弃了拍戏,事业已成了死结,那她可以回归家庭吗?尽管此前伤痕累累,但周璇不是没有尝试过,但可悲的是,无父无母的她,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也没能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
《和平鸽》剧组的电影海报师唐棣在周璇患病期间多次前往看望、照料,这位周璇口里的"唐大哥"随后向周璇表达了爱慕,1952年周璇再次怀孕,生下了儿子周伟,但随后周璇身边人怀疑唐棣动机不纯,竟然把他以"xx和诱奸罪"告上法庭,判刑3年。
这成了压垮周璇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次被送进疗养院,从此除了1957年在纪录片《访周璇》里短暂亮相,外界失去了她的全部消息,直到1957年,37岁的周璇突发脑炎,永远离开了人世。
斯人已逝,后人在整理她的日记时看见,周璇曾在日记封面上写道:拿人家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也许在她心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傻瓜,流连着得到与失去,错付与辜负,就这样在无奈中走完了37年的人生。
但是,如果你认为周璇的人生里只有充满柔弱的无奈,那就大错特错了,在她如水的性格下,却有着冰锋一样的锐利,特别是国族大义面前。
1948年,上海《电影杂志》记者问她可曾有作为一个电影演员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时,周璇像一个军人一样傲然回答:立正敬礼!请多多指示!而作为上世纪最积极投身电影救国的女明星之一,在救亡图存的民族危机时刻,周璇主演了大量经典的进步电影,比如《马路天使》、《渔家女》、《风云儿女》等等,鼓舞了无数前线与后方的人心。
她的艺名周璇,就是摘自《风云儿女》这首战歌的歌词:"往前进!周旋于战场之上!"
而高唱着风云儿女,用歌声周旋于战场之上的周璇,今天留在人们心里柔软角落的,还有《马路天使》里的明媚少女周小红,那年刚满17岁的她一脸青涩,双眸里还没有未来的坎坷,梳着小辫,甜美娇俏地吟唱着《天涯歌女》:天涯啊海角,觅呀觅知音……
虽然后来的风雨人生里,她并没有找寻到生命里真正的知音,但周璇也许会欣慰的是,如今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她的歌声,她的知音,早已遍布海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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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周璇日记》、《周璇自述》、《周璇传》、《周璇歌曲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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