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Mariatu Kargbo）总在暑气最盛的午后，出现在北京市朝阳区东风乡东润枫景社区东风南小区的核酸检测点位，套着防护服，指引居民扫码登记，维持队伍秩序，忙前忙后，没有半刻停歇。
人们能一眼认出她，或许是因为一头蓬起来的卷发和棕褐色的皮肤，又或许是她露出的一双眼睛，总闪烁着友好和热情。“做核酸了吗？”“你今天真漂亮呀！” 她用流畅的中文，大声招呼每一个人，欢快的声音在人群中穿梭。
志愿者玛丽亚。受访者供图
2007年，玛丽亚从塞拉利昂来到中国，因参加《星光大道》节目被中国观众熟知，后来她又获得世界小姐双料冠军，被人们称作“黑珍珠”。
15年过去，玛丽亚早已将中国视作第二故乡。她从不吝啬善意，曾多次前往震区救援，还为贫困的孩子捐款。2019年，她搬到东润枫景社区，每当疫情形势严峻时，玛丽亚便主动联系社区守在一线。
在玛丽亚眼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相信真心的力量：“只要用心，就会有回报。”
“不想停下来”
居民的火气，玛丽亚总有办法平息。
有人排队等得不耐烦，冲志愿者抱怨，玛丽亚便会凑过去安抚：“你很漂亮！”有人试图插队，被劝阻后辩吵几句，她也会特意绕到对方面前劝慰：“哥哥，你生气的时候不好看，笑的时候才好看。”她总是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化解矛盾。
5月2日起，玛丽亚就守在东润枫景社区东风南小区的核酸检测点位。
事实上，她住在附近的另一小区，但因为东风南小区是老旧小区，一些老人需要搀扶、坐轮椅，上下楼做核酸很不方便，志愿者们年龄又大，32岁的玛丽亚便主动要求加入东风南小区的志愿者队伍。
每天，她要和十几位社工、志愿者一起，接待1600余名居民。天气炎热时，热心的老党员郑学红熬了一锅绿豆汤，玛丽亚就用头顶着二三十斤的大锅，步行到各个点位，为志愿者们送上冰凉解暑的绿豆汤。
天气炎热时，玛丽亚顶着大锅，为志愿者送绿豆汤解暑。受访者供图
“咱们拉个车走吧！”社区纪委书记邢俊提议，被玛丽亚连连拒绝：“不要麻烦，在我们家乡，我头上顶过的东西比这个还重。”但邢俊看到，玛丽亚浑身都是汗，后背全是湿的。晚上回到家，玛丽亚才发觉自己双脚发麻，露出的皮肤被晒得肿起来，从不长痘的脸颊，也因为闷热起了痘痘。
这是玛丽亚第一次穿防护服，一层塑料贴在身上，把高温全都锁在里面。“那些年龄大的志愿者也穿着防护服，工作时间比我还久，我这么年轻有什么理由抱怨呢？只能不停告诉自己要坚持，后来慢慢也习惯了。”
邢俊告诉玛丽亚，志愿者可以休息一两天，但她每天中午都会准时出现在核酸点位，做好该做的工作。
遇到玩耍的孩子，玛丽亚主动挥手：“做核酸了吗？”碰见忘带身份证的居民，玛丽亚也和气提醒：“不带身份证会让大家排很久，明天把身份证带来好不好？”居民便不好意思地回答：“好的，明天一定带。”
玛丽亚为前来做核酸的老人推轮椅。受访者供图
有老人行动不便，她就搀扶老人，把他们送到楼上；看到核酸检测物资快用完了，玛丽亚会赶忙通知邢俊；工作快结束时，她总是和志愿者们一起，主动把医疗垃圾和物资收拾妥帖。每当有人招呼她停下手上的活，去做别的事，她都会急着询问：“还要多久？我要回去工作了，不想停下来。”
“玛丽亚参与志愿服务不是做做样子，每天她都非常勤奋，会一直坚持到最后。”邢俊说。
“这是我的快乐”
这不是玛丽亚第一次在中国从事志愿服务，最早一次，可以回溯至2008年汶川地震。
那时玛丽亚正在中国演出，她听到有人谈起这次地震，演出一结束，她便带着行李，独自一人赶往四川参与救援，成为第一批赶到震区的外国人之一。
在震区的三个星期，玛丽亚帮着救援队搜索废墟下掩埋的老人，唱歌安慰不想截肢的孩子。最累的一次，她跟着队伍步行5小时，背着10公斤的物资翻山找人、送药、安抚伤员。后来因为生病，她不得不回北京就医，却坚决不同意住院，“我说我要回到四川，因为之前我已经做了很多工作。许多人因为我的鼓励，愿意吃药看诊，那边医院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有人还会专门请我去安抚病人，病人急躁了，就会劝他们，‘咱们去找玛丽亚’。”
在震区参与志愿服务的玛丽亚。受访者供图
两个星期后，玛丽亚再次回到震区，停留了一个月，为震区的孩子募捐。2010年玉树地震时，玛丽亚再次前往震区，参与志愿服务。她希望帮助更多人：“这是我最大的快乐。”
玛丽亚与震区儿童合影。受访者供图
有人并不认可玛丽亚的做法。“有人骂我，说我是来这里赚钱，然后把钱带回非洲。”但玛丽亚知道，中国对她来说意义重大。
2004年，玛丽亚第一次来到中国时，完全不懂汉语的她患了急病，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送她去医院，帮她交了手术费，让从小失去父母的玛丽亚感受到家的温暖。
她始终记得这份善意，并决定在中国生活。十几年过去，她结识了许多中国朋友，不断学习中文，在公益领域活跃，成为模特、歌手和演员。2019年，玛丽亚搬到东润枫景社区，没过多久，新冠肺炎疫情也严重起来。
玛丽亚找到邻居，希望能尽一份力。邻居找到邢俊，转达了玛丽亚的请求。“那时我忙不过来，把这事忘了。后来那位居民又来找我一次，我就决定先和玛丽亚见一面。”邢俊说。
2020年，玛丽亚作为志愿者，为社区居民测温。受访者供图
这次简短的交流，让邢俊记住了中文流利、积极热情的玛丽亚。她让玛丽亚在小区门口协助保安扫码、测温和登记。每次见面，玛丽亚都友好地和居民问好，有时她还会为工作人员做美食，希望能减轻他们的疲劳。那轮疫情结束后，玛丽亚被评为东润枫景社区“荣誉居民”。
5月2日，当玛丽亚得知社区又需要人手时，她主动找到邢俊，想为生活了近3年的家园出力。截至5月21日，玛丽亚共参与十余轮核酸检测志愿服务。
尽管她并不住在东风南小区，但社区几乎人人都熟悉这位来自塞拉利昂的年轻姑娘。
“给我一个小时，肯定会喜欢上我”
玛丽亚始终觉得志愿服务是“快乐的工作”：“只要大家都能配合，做好防控，我就很快乐。”
她将过去的经验运用在这次志愿服务里。有居民受伤，血从头上往下淌，被刚刚结束工作的玛丽亚看到，她将居民扶进屋内，仔细擦去血渍，再配合医生小心地包扎。邢俊觉得她温柔淡定，只有玛丽亚自己知道，她怕血怕得要命。
但玛丽亚还记得，汶川地震后，医生告诉她，遇到这种情形不能哭。她便不断提醒自己：“哈，没事，很快就过去了，一定要笑。”
玛丽亚等工作人员为受伤的居民处理伤口。受访者供图
这些经历，她从不发在社交平台上，也不主动告诉家人和朋友。
“这轮疫情开始后，很多人问我现在怎么样？我才把照片发给他们，说我在工作。他们问我害怕吗，告诉我‘你需要保护自己！’家人、朋友都不赞同我做志愿者。”玛丽亚总会激动地反驳：“我告诉他们，你们不要管，我们都很好，疫情早晚会过去。这里的老人需要我的帮助，为什么我要待在家里？人总有离开的一天，但是那份善意会留下来。”
善意并不总是得到反馈，不了解她的时候，许多居民也排斥她。
就在这次大规模核酸检测志愿服务中，她遇到过一对母女。她们以为玛丽亚不懂汉语，便在她面前讲：“你看那个老外，不要和她讲话。”玛丽亚没有吭声，等到再次遇见她们时，她主动打起招呼，“你好漂亮呀！”玛丽亚笑着夸赞她们。接下来几天，玛丽亚明显感到母女俩对她放松了许多，她们甚至主动走过来，称赞玛丽亚的工作。
玛丽亚理解这种冷淡。她去过很多地方，也因为外国人的身份，被许多人拒绝：“彼此的文化和想法不一样，我们需要时间磨合。”
玛丽亚引导前来做核酸检测的社区居民有序排队。受访者供图
一位老人身体不好，一旦口罩佩戴时间过长，就会喘个不停。玛丽亚每次看到她，总会跑过去照顾。半个月过去，老人看起来身体恢复了许多，“她还会跟我讲很多心里话。”玛丽亚相信，自己的真心总会打动对方：“给我一个小时，肯定会喜欢上我，因为我是真诚的。虽然我是外国人，但我有一颗‘中国心’。只要对方慢慢了解，就会改变对我的态度。总有一天，我们的隔阂会被爱化解。”
一家人
因为这次疫情，玛丽亚又多了许多“家人”，比如住在东风南小区的72岁老党员王保生，他是东润枫景社区第五党支部书记，也是此次防疫志愿服务队的队长，在居民中颇有威望。
在这次连续十几轮的核酸检测志愿服务中，王保生每天早上总是最早到达核酸检测点位，摆好桌椅，贴好二维码，穿好防护服，等待第一批居民到来。点位的大事小情，只要找到王叔，总能得到满意的解答。有居民投诉检测时噪声影响休息，王保生便想出妙招，让志愿者用手势代替讲话，并将队伍后移二十米，这样就可以减小对居民的干扰。有人吵架、投诉、抱怨，王保生也都耐心解释和劝慰。
玛丽亚记忆最深的，就是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王保生爽利地收拾物资，把医疗垃圾扎好，把剩余的核酸检测物资打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被腰痛困扰的72岁老人。
东润枫景社区第五党支部书记、此次防疫志愿服务队队长王保生。受访者供图
在东风南小区工作的志愿者，年龄大多在五六十岁，32岁的玛丽亚是最年轻的一位，她也得到了王保生的特殊照顾。5月13日，玛丽亚生日当天，王保生邀请她一起回家吃长寿面，王保生的老伴儿还教玛丽亚做中国美食。在玛丽亚的眼里，王保生是她的“姑爸”，王保生的妻子就是她的“姑妈”。
也是在生日这天，玛丽亚推掉了生日聚会，依然准时参加了志愿服务。社区党委书记高强为玛丽亚送上一束鲜花，并送上生日祝福。
玛丽亚记得，上次在志愿服务现场过生日，还是汶川地震时，她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了生日。但这次，“家人”们都记得。
5月13日，玛丽亚生日当天。东润枫景社区党委书记高强（左）为玛丽亚送上鲜花。平时，玛丽亚总调侃被晒黑的高强为自己的“老乡”。受访者供图
尽管只在一起工作了10多天，社工和志愿者们都已经把玛丽亚视作一家人。服务站站长王亚冬，记得玛丽亚最喜欢吃巧克力，有美味的羊排，会招呼她一起享用。
玛丽亚也一样将他们视作家人。她知道社工的不容易，整个社区只有十几名社工，但最多的时候，有8000多名居民参加核酸检测。有人熬到深夜解弹窗，有人即使生病也不休息，有人隔离了也在工作。
她也见证了整个社区如何在疫情之下运转协作——除了社工外，朝阳区水务局、气象局等下沉人员，以及东风乡党群办下沉干部、社区民警、流管工作站、社区协管员、辖区单位、物业公司、门店、楼长、志愿者和双报到党员等200多人，都积极参与到这次核酸检测工作中。
玛丽亚（前排左二）与东润枫景社区全体工作人员合影。受访者供图
在社区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社区大规模核酸检测工作平稳有序地进行。每天，他们都会利用小喇叭、居民微信群，及时发布检测通知和检测现场动态，让居民选择合适的时间段进行检测。他们还专门为有特殊需求的老人、残疾人、孕妇和儿童开通了绿色通道。不论酷暑还是飘雨，他们都会全副武装，守在现场。有的居民担心志愿者没时间吃饭，特意送来酸奶和水果。
这些团结的举动，都让玛丽亚深深感动，她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爱意。
赶上节日时，玛丽亚会为他们送上精心挑选的礼物；东润枫景社区党委书记高强皮肤被晒得黑黑的，玛丽亚总调侃他，称他为自己的“老乡”；社区里有居民生病，玛丽亚虔诚地为他祈祷，安慰他要勇敢地面对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
志愿服务结束后，玛丽亚与其他志愿者拥抱。新京报实习生 秦巍峰 摄
因为家中有事，玛丽亚将不得不在5月末回到塞拉利昂，时间或许一年，也或许再久一点。她抱着邢俊哭得伤心：“我已经5年没有离开中国，也从来没有离开这么久，以前最长也只是20天。”邢俊不停安慰：“没事，我们可以线上联系，以后你也还会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离开中国之前，玛丽亚依然准时出现在志愿服务的点位。
“我是一个普通人。”玛丽亚解释：“刚来中国的时候，没有什么钱，也没有家人。但现在我有了社区的哥哥姐姐、姑爸姑妈……那么多人帮助过我，我也要帮助他们。中国就是我的家，我相信未来会更好。”
新京报记者 左琳 实习生 秦巍峰
编辑 刘倩
校对 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