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从几年前高校小圈子自嘲的称呼,一下成了热门词汇。
“做题家有错吗?”
“寒门子弟惹了谁?”
“嘲讽小镇做题家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谁在嘲讽小镇做题家。
Sir只知道,肯定不包括他们——
小镇做题家们是千军万马挤过了独木桥,发现前面找不到路了;
而他们则是早早被挤掉下了桥,一边挣扎,一边还想找回那个丢失的起点。
对。
他们看见小镇做题家羡慕还来不及。
他们还想要一个重来的机会。
只是一集,Sir就看哭了。
弹幕也说,好像看见了这个社会里透明的自己:
豆瓣9.2。
最后一集,他们终于被看见:
《人生第二次》
01
这一天,爱笑的女孩李婷经历了笑容从凝固,到破碎。
她连续参加了很多场面试。
感觉越来越糟。
面试官:你怎么判断“最大化产出”?
她眼神闪缩,一脸懵逼。
面试官:我们不仅需要专业知识,还需要话术。
她紧张又耿直:“我话术蛮欠缺的……”
最要命的是这个。
面试官:你现在是毕业了吗?什么学历呢?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她却语无伦次,现场气氛尴尬到极点:
你指的是哪一个
我要考试
进入到那个学校
她没明白面试官在问什么。
面试官也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22岁,感觉是个刚走出校门的年纪,但如果你仔细看她的衣服,胸前绣的字就是“那所学校”:
一个很多人看了只想笑笑,HR看了只想刷掉的学校。
但这。
却是李婷翻身的指望,是她花光了两年的积蓄换回来的。
(学)网络工程一万二
(学)网络推广一万二千八
六个月的房租一千二
一毛钱都不剩
学历拿不出手。
专业也不过硬。
在面试官面前话都说不利索,努力充电、提升自我的李婷,一下被打回原形。
不是她不想学习。
是当小镇做题家,她没那个资格。
家里面兄弟姐妹多,父母把钱都给了哥哥读书,她高中就被迫辍学了,然后进了电子厂打工。
打工第一年,她其实已经存够了学费。
但妈妈把这笔钱,又都给了哥哥。
李婷一边含着泪,一边笑着说。
那又能怎么样呢,只好再打一年工,继续凑学费。
她也不想苛责父母。
毕竟每次回家,妈妈都会给她买新衣服,听到她要进修,二话不说就赞助了五千块的电脑。
住的,是城中村六人间。
吃的,是老干妈拌面。
△ 室友刷综艺,她只是偷瞄了一眼
没有书桌,要蹲着做题。
依然会被“难题”气到想哭。
没有空调,接近四十度的高温,就靠一把扇子散热。
周末莞深两地往返,打日薪200元的零工,睡眼惺忪地喊着打鸡血的口号。
今天,我们已经习惯了媒体报道说“本科生遍地都是”。
可是实际上:
考不上大学,或考上了也没钱读,才是最沉默的大多数。
今年《十三邀》采访深圳职校的老师黄灯。
她说,很多农村孩子不是不努力,而是即便悬梁刺股,最终也因为没钱或其他家庭原因,无法顺利入读大学。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
就算读得起,性价比也变低了。
当名校生也开始抱怨大厂难进,文凭开始贬值,那么最受冲击的,永远是中下游的专科、高中、职校。
据统计,全国将近一万所中等职业学校,70%的人来自农村。
而出身清贫,天资平平的李婷,就是沉默的大多数中最典型的一个。
但她不想轻易认命。
入学第一天,李婷这样介绍自己:
我的人生二十年已经过去了
我希望开启我的第二段人生
我希望我每一天
都是新的一天
而不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的
枯燥,指的是流水线工作,更是一眼就看到头的生活。
生于传统观念重的农村家庭,李婷真正的起跑线还在倒退。
2015年,中国女性早婚早育率反弹。
地区越偏远,越贫穷,女性学历越低,现象越严重。
假设李婷不进修,趁年轻赌一个未来。
那么等待她的,就是没有选择的未来。
那么,李婷会逆袭成功吗?
让李婷先埋头做一下题。
我们接着讲第二位主人公的故事:
02
黄妹芳,资深厂姐,工作稳定。
但最近,她又慌了。
人到中年的她,突然成为一个做题家。
而且是一道竞赛题,还必须拿100分:
只有存满100分,才能够落户深圳。
42岁的她还差整整二十分。
为什么强调年龄?
因为四十五岁以上就很难入户了。
黄姐进入了紧张的倒计时。
距离四十五岁以下
一百分的入户资格
我只剩下三年
更要命的是,四十岁之后,每年还得倒扣两分。
咋办?
一把年纪,眼都花了,还要高考吗?能不能考点简单的技能资格证?
害……是Sir格局小了。
黄姐表示: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肯定是都!要!冲!啊!
冲刺最后的二十分
我做了两手准备
社工资格证和本科文凭
说起来轻松。
据统计,每年只有30%的人能通过社工资格考试。
学历毫无优势,还得上班带娃,怎么办呢?
事实证明,懒人才会问这个问题。
黄姐早就跑起来了:
中午休息一小时,她会分成精确的四等分。
一刻钟吃饭,一刻钟休息,一刻钟看书,一刻钟走路。
夜晚下班,乌泱泱的人群中,要认出黄妹芳只需把握三个特征:
脚步最急,背着书包,下班也不换高跟鞋的就是她。
你问,为什么非要入户呢,深圳房子这么贵,她也买不起啊。
是啊,如果只为自己,黄姐大可不用这么拼。
所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她为的是孩子。
儿子快上初中了,如果无法在中考前成功入户,那么作为非深户,就要比人家多考五六十分才行。
黄妹芳自知,自己没有那个命当小镇做题家。
但她还有希望:
把下一代培养成做题家。
甚至,她给孩子提供的那个家,都如此局促。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敢随便泄气。
她最担心的是,考不上深圳的高中,儿子就要回广西老家。
流动儿童变成留守少年,怎么也不甘心啊。
辛辛苦苦打拼二十年,难道就不值得一席之地吗?
就这样,黄姐不仅卷自己,也逼着儿子老公一起卷。
疫情爆发之后,跑货车的老公,收入越来越少。
就算两台手机一起上,经常一天下来接不到单。
黄姐危机意识很强。
她催促老公必须在儿子小升初之前,学会起重机,找到新工作。
“看看别人家老公,卖废品都能养三个,你一个都不行吗?”
黄姐是过分焦虑吗?
也许是,但没办法:
别的父母,要么会投胎,能在城市站稳脚跟;就算没有入户,有钱给孩子择校,一个学期三四万不在话下。
她呢?
除了军备竞赛一般往前冲,还能给孩子什么?
做父母的,总不能明知耽误了孩子,还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我感觉自己做不了太多
报一个好点的中学
只有力所能及
03
和很多做题家不太一样。
考公、考编、考研,大部分原因是躲避风险。
但李婷和黄姐做题,是重新开始的唯一出路。
更丰富的社会经验,更贫穷的家庭条件,更残忍的自身天赋,让他们更早地意识到:
路,一定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哪怕头破血流,她们也不愿意躲在温室里嗷嗷待哺。
既然人生第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那么人生第二次,就要比谁都用力,更完美。
为什么有人的起跑线那么偏远?
为什么有人却一出生就住罗马?
互联网的坐而论道,她们没时间,没能力去琢磨。
因为摆在面前,是一个个难以跨越的生存的坎儿。
第一次面试,李婷不知道怎么跟老板谈薪资。
家人是卖荔枝的,朋友都是辍学的。
没有人可以求助,那就对着语音机器人鸡同鸭讲。
一切只能靠自己,做错了也懵然不知,就是李婷们在城市里打拼的常态。
磕磕碰碰,花了三年才从流水线走到办公室。
居然……还是原来的工厂。
我不再拧螺丝
螺丝也不再拧我
车间和办公室只隔着一扇门
但我却用了三年
但哪怕生活给了她一点点甜,李婷就会用最美好的笑容回馈。
她的求职意向,其实是信息流广告优化。
那不是好高骛远,而是排除了高材生眼中香饽饽,被剩下的最后选项。
可就是这么一个冷门选项。
她还是够不着面试的门槛。
人生第二次,就是这种东西。
黄姐的全力冲刺,正是为了让儿子的人生第一次,不要重复李婷的无奈。
可在用力的同时,往往伴随着无比惨痛的代价。
比如亲子关系。
黄姐的儿子,成绩不算太好,但他很懂事,每天都帮妈妈买菜做饭。
母子俩相互扶持,很是暖心。
可在黄姐眼里,会做饭算啥啊,会读书才是要紧事。
超负荷运转的她,老忍不住呵斥孩子。
周末是亲子时间,黄姐却带着儿子到处问社工政策。
儿子闹别扭了,她只好请吃汉堡。
你以为,母子俩就这么化干戈为玉帛。
可汉堡没吃完,黄姐又循环播放今天第N遍说过的话:
汉堡好吃吗?
好吃就认真读书
以后去美国留学 就可以天天吃了
回广西老家,黄姐看到母校,心情很激动,到处拍拍拍。
可一闲下来,看着漂浮着垃圾的小河,她又跟老公念叨:
哎,希望儿子可以考上深圳大学。
黄姐的儿子,不仅是下一代小镇做题家。
而且是题目还没开始做,就要承受远超同龄人的心理压力。
因为不管自己最终能走向哪。
那就是爸妈这辈子的终极罗马。
04
看纪录片,Sir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
貌似小镇做题家之间,都要划分出“鄙视链”:
当黄妹芳考证,为积分落户冲刺。
有人不甘心:
当李婷学电脑,花的还是自己的钱。
有人泼冷水:
一个残酷的事实是。
这段时间“小镇做题家”的话题引起众怒,也从一个角度说明了,他们还不是最缺乏话语权的群体。
因为他们还能组织起舆论反击,为“小镇做题家”正名。
而那些连小镇做题家起跑线都够不上的人,才是彻底消失沉默了。
就像一架人满为患的公交车,谁也不敢抱怨或质疑,为什么公交车只能设置这么多座位,有人可以悠哉悠哉地坐着。
却只敢把仇视投向:
还试图挤上来的人。
可他们要的并不多。
只不过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也许,他们早就习惯外界的质疑和鄙视,也懒得去争辩了吧。
那么最后,Sir只说些实际的,看看两位厂妹的近况吧:
李婷,现在还是在办公室里敲键盘。
原本,她还想报名第二期、第三期课程,只是碍于积蓄不够,才勉为其难选了最简单的“网络优化”。
但没关系,李婷说:
生活不是电影
麻雀不能一下变凤凰
我知道我是要翻身的
黄妹芳,刚刚结束中级社工技能资格考试。
考得怎样?
说不准,但她话放这了:
哪一科不及格,就补考哪一科,总之没拿到深圳的户籍,一定是不死心的。
等待通知之外,她也没有闲下来。
一边接工厂的散活,一边起早贪黑卖羊奶。
据说前段时间,导演还在教黄姐开微店,卖特产。
《人生第二次》的导演说,他拍续集的初衷,是想打破一锤定音,更想给不服气的人打气:
对于小镇青年来说,人生不止一种,过于奢侈。
还没走出小镇,又怎么谈得上知道人生到底有多少种?
他们在城市站稳脚跟,不是为了超越谁,只是为了看清楚,自己可以成为谁。
李婷和黄姐,代表了一个数量庞大,长期失语的群体。
她们与互联网世界存在巨大的隔阂。
但她们每一次推开大门,看见新世界的惊奇,不会比同样经历过做题,也随时可能重新做题的我们更少。
所以。
不要轻易堵住她们的门。
也不必为她们打开任意门。
只需要在相遇时,打声招呼:
“你翻身了吗?”
“不到翻身,还有创业一路、二路、三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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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奇爱博士多店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