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集的央视开年大剧《人世间》落幕了,一份份嫉妒战报也摆在了眼前:收视率创央视近八年新高;在没有当红辣子鸡、流量明星、流量大IP加持,主要演员平均年龄超40岁的情况下,豆瓣评分达8.1分;截止收官,首播观众规模近4亿;未完播已被迪士尼收购海外发行版权。
这份战报,的确够同行嫉妒一阵子的。
客观点儿说,《人世间》并非没有瑕疵。但能赚下一把把热泪,也绝非徒有虚名。
看似是东北一家人几十年人世浮沉的故事,实际却牵动了几辈人的复杂情感,触及了大时代的悲欢。上一个把东北故事拍得如此讨喜的,似乎还是十几年前的《闯关东》。
作为一个东北人,这一期的方言,不能说是毫无私心,可以说是非写不可。当然,我们也想过换一个更清奇的角度切入,想来想去,咱就是说,除了方言,还有什么能包罗地域文化之万象?
“咱说的就是普通话呀。”大概是东北人对自己最大的误解。有这种误会也不奇怪,相比于一说起方言就好像开启了加密模式的南方同胞,东北话与普通话的语音差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有一阵子,大学宿舍里还流行过一个小游戏,每人说上一句最有代表性或者最难懂的家乡话,大家来猜。这种时候,东北人只有抠手指的份儿……憋半天来一句“跛楞盖儿卡马路牙子上磕秃了皮了”,稍微有点冲浪经验的人都能轻松破译。
我依稀记得千禧年之后的几年里,东北地区师范类毕业生中间有过一股南迁热,目的地以江浙深广为主,据说是当年大力推广普通话,南方中小学急需“普通话标准”的教师所致……这咋说呢,全靠同行衬托吧!
另一个误解,来自于一部分非东北朋友:东北话人人都能听懂啊,而且,咱也会说!
没错,东北话和普通话的界限微妙,几乎可以互相伪装到八九不离十,但也不是加上或者减去点“啥、咱、咋”就一键换肤的哈。成与败,全看你的段位。
东北话与普通话最显著的区别在于语调,东北人习惯每句话都有重音,发重音时咬字用力,音调下降。重音有时放在动词上,经典的 “你瞅啥?”“瞅你咋地?”,瞅字都能被东北大哥发挥出咬牙切齿的气势,尤其第二句,除了动词,句尾疑问词“咋地”也得加重音,这样显得更有底气。当然,重音放在疑问代词的情况也很多,比如:你干啥呢?你在哪呢?打成这样,因为点啥呀?……总之,东北人说话,不兴平平淡淡,必须掷地有声。
除了重音,普通话词汇在东北话里发生声调变形的情况也很多。比如国家的国,一部分东北人会读成“果”;乘车的乘,有人会读成四声;七大姑八大姨的七,经常会变成“骑”。还有最常见的“别、还、没”,不用说,当你的聊友向你输出“蹩说了”“害能咋地”“妹有事儿”,最起码也可以断定TA身边有东北口音感染源。
假如你耳力较好,发现“漏洞”就更加容易。当有类似“抚摸(me)”“破(pe)烂” “危(vei)险”“允(run二声)许”“袄(nǎo)袖子”“吃肉(yòu)”“爱(nài)人儿肉儿”的发音出现,叮!东北话识别成功。东北人可以轻易区分前后鼻音、hf、nl,却发不出一个完美的声母W或韵母O。
掌握了以上这些小tips,你才算是炼成初级伪装术。不信,来做个小测试。
动词:膈应、赛脸、撤、斜楞、淘登、打奔儿、摑(guāi)打、合计
形容词:埋了吧汰、傻了吧唧、假假咕咕、虎了吧叉、欠儿登、格路、格塞子、硌楞子、老鼻子了、老么卡尺眼……
这些词的意思,你能猜中多少?
副词:撒楞地、死目咔嚓眼地、五脊六受、毛楞蹭咣、吭哧瘪肚、费劲巴拉、嘶嘶哈哈地、欠儿不登地、整个浪儿、吵吵把火地、舞舞圈圈/扎扎地、瞎目呼哧、吓人到怪、浑儿画地、大幺母、栽歪地、秃露反帐、累挺、闹挺
量词:杵子、一裤兜子、一乍(zhǎ)、一屁股、一咕噜、不远暇、撮子
专有名词:扁担钩(蚂蚱)、地蝲蛄(一种虫子)、哈喇子(口水)、冰尜(gá,冰上陀螺)、嘎啦哈(兽骨做的抛掷玩具)、ne(一声,形容一个人很横、不好惹)、嘎咕(奇怪)……
这些呢?
语音没有门槛的东北话,却能用词汇轻易击垮你。中华书局2013年出版的《东北话词典》中收录了14000多条流传于黑吉辽的特色词汇,而这,还是不完全统计。
这些分开几乎都认识,凑在一块儿就让人蒙圈的咒语也并非没有pj之法。
拆解法:
借用印欧语系的拆解法,其实大部分东北方言词汇,只要找到“词根”,谜底基本也就揭开了。举例:“扒拉”其实是一种肢体冲突,约等于用手推搡;“白楞”的奥义在于白,即对着某人翻白眼,引申为看不上或挑衅,上个经典语境:
老师:“为啥打架?”
学生A:“他白楞我。”
学生B:“他先扒拉我地。”
类似的,不远暇就是不太远;老么卡尺眼的关键字是老,是说某人上了年纪,多用于贬损、玩笑或自嘲;假假咕咕的关键字是假,形容某人不实在,假客气;欠儿登重点在手欠的欠;整个浪儿就是整个;瞎目呼哧即不长眼或走路不看道;费劲巴拉就是说话办事不痛快;吵吵把火形容某人很吵闹、不消停;闹挺和累挺里“挺”都无表意作用,就是吵闹和疲惫的意思;毛楞蹭咣只需要看毛楞二字,而毛楞的重点在于“毛”,即说一个人毛手毛脚,做事不稳当。
整体意会法:
有人觉得东北话特别生动鲜活,一方面是因为东北话里有大量本身就带有饱满情绪的形容词、副词;另一方面,也与东北人爱捕捉生活场景里的声音形态,再以拟声表达出来有关。
比如:歘(chuā),形容某种快速运动状态中的物体或人经过,空气短促微小的震动;咣咣地,很明显了吧,物体碰撞的声音;嗷嗷好,好到让人想尖叫;嘎嘎冷,冻得人想哭;忽悠一下子,即某人在受到重创时,觉得天旋地转的状态。还有,一杵子即模拟某人出拳打人的姿态;舞舞圈圈形容某人手舞足蹈;吭哧瘪肚形容一个人说话或做事费劲,不痛快。
好了,以上仅是个人经验与负责任的总结哈,点到为止。毕竟所有方言中都存在大量只能死记硬背,或者以魔法解释魔法的存在。不想死记硬背的话,那只好多处点东北朋友、找找语境了。
堪称造词狂魔的东北人,哪来的那么多灵感呢?
如果你仔细翻翻东北的地域史,就不难明白。以山海关为界,黑吉辽地区自古就是中原汉民不愿涉足之地,有“关内关外两重天”的说法。一方面,长冬苦难的气候条件并不利于作物生长,不适宜农耕文明的汉民族,只有被流放发配的犯人或守边将士才迫不得已在此长住;另一方面,早在汉人大规模迁居之前,曾有乌桓、鲜卑、高句丽、蒙古、契丹、女真、满族先后在此盘踞,剽悍的游牧民族也对汉人的生存造成巨大威胁。
辽朝之后,中原汉人因战败被俘、躲避灾乱饥荒等原因开始大量涌入东北地区,也带来了汉民的语言、文化和制度,文化的相互影响融合也在东北方言中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如今,东北方言中女性称呼丈夫的兄长为大伯(bāi)子,医生又称大(dài)夫,其语音变调都来自女真语对汉语的借鉴和变形。满语中不分平舌翘舌的发音习惯也影响了东北部分地区。松花江这一名称也直接借用女真语,松花在女真语中是“白色”,即白色之江;辽宁北部县城昌图,其名字来源于蒙语,意为绿色草原;吉林原被满人称为吉林乌拉,吉林在满语中是“沿……”之意,乌拉则是江,原因是松花江穿城而过。
除了地名,东北的饮食文化也能看到受少数民族先民影响的痕迹。
如果让东北人说几样一说起就能勾起家乡味的食物,粘豆包必不可少。这种由糯米磨成粉做皮,以红豆煮熟捣碎为馅的主食可作冬储食物,蒸熟后冷藏,再吃时可以快速加热。因其便于外出打猎时携带,最早就流传于兴安岭一带的少数民族之间。
女真人也以游牧打猎为生,最早的火锅是女真人在外打猎时的野餐。女真人随身携带陶罐和食物,到一处先点篝火,给陶罐灌水,食物边吃边煮,既可果腹又能御寒。这种吃法随清军进入关内,逐渐演化出今天的涮羊肉。而在东北,火锅或涮羊肉有另外一种叫法——涮锅子,也是延续了古早的叫法。
满清入关后,因东北为龙兴之地,掌权阶层曾将大量汉民北迁垦荒,这一时期就是中国历史上三大移民浪潮之一——闯关东的起点。
据统计,整个清代迁入东北的近千万人口中,山东人占700万;至解放前,东北的3500万人口之中,有2000万为山东人或山东人后代。山东人的饮食习惯也极大影响了东北地区,鲁菜以“葱酱、咸鲜”为主,而流传于东北地区的特色菜溜肉段、地三鲜、锅包肉无不酱汁浓郁,咸香下饭。
除了山东,近代史上对东北地区民风民俗影响较深的当然少不了俄罗斯。自17世纪末,中俄边境开始通商,东北因处于两种文化交融的最前线,至今仍保留许多欧陆风格的建筑。哈尔滨最著名的索菲亚大教堂就是由俄国茶商出资,仿照拜占庭式教堂建成的。
80、90年代生人的东北小孩,几乎都喝过一种叫格瓦斯(后来娃哈哈也出过一款)的汽水,格瓦斯在俄文中是“发酵”的意思,就是说这种饮料是以面包发酵得来。含微量酒精的格瓦斯口感酸甜适中,气泡丰富,最重要的是便宜大瓶,在可乐还是奢侈品的年代,它才是小孩儿们触手可及的快乐。
类似的还有“里道斯”“大列巴”,前者是俄语“红肠”的意思,如今也已经成为哈尔滨特产中的一个品类;“大列巴”即面包,直到现在依旧在黑龙江部分地区延续使用。
说回问题本身,东北的方言词汇之所以如此丰富,和移民通商、多重文化交汇有直接关系。这种数百年来不间断地接触,就形成了以表音表意系统完善的汉语为基础,不断融合和再生的东北方言。
三年前,一首《野狼disco》带火了“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007”的东北老舅形象,这首歌的创作者宝石Gem在接受采访时半开玩笑地提出了“东北文艺复兴”这样一种说法。
和所有网生词汇一样,它起初并不存在清晰的定义,相比于概念,更像是网民集体打造的某种情绪图腾,自嗨的时候拿来说一下,吐槽的时候也拿来说一下。假如这类词汇所包含的现象能够在现实中不断得到印证,那它的寿命或许还会长一点,否则可想而知。
《野狼disco》之后,去年的《漠河舞厅》也收获了不错的声量,被戏称为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的80后沈阳作家班宇、双雪涛、郑执过去两年里也都有不错的作品问世。除了问鼎文学奖项,双雪涛小说改编的电影《刺杀小说家》和《平原上的火焰》,从卡司和宣传力度看,应该是受到发行方重视的。而郑执的《生吞》、《仙症》,班宇的《冬泳》也先后传出影视化的消息,《仙症》改编的《刺猬》更是请来葛优葛大爷出演灵魂人物“大姑父”,主人公小磕巴则由王俊凯饰演。
细数这些现象,再加上今年的《人世间》、前几年的《钢的琴》《白日焰火》,东北题材的文娱作品的确交出了比过去二十年质量更高、类型主题更加丰富的一份答卷。“东北文艺复兴”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寿命比较长的那一类。
小说原名为《平原上的摩西》,影视化之后被改为《平原上的火焰》
但是,它让人兴奋的同时却也让人迷惑。复兴的前提是衰落,东北文艺衰落过吗?再往前推一步,假如刨除粗制滥造和不断自我复制的喜剧梗,它曾经兴盛过吗?
当然,这并不是说喜剧就是没有价值的。近二十年的流行文化视野里,东北题材大量出现在小品、二人转、速食喜剧(刻意并且只能带来生理性好笑的那类喜剧片)、短视频、直播等文娱内容中。“笑”或者说“幽默”,作为地域文化的一种特色呈现形式,这件事本来无可厚非。但是在资本和内容传播渠道的裹挟之下,原本自然流露的生活状态和创作情绪逐渐变成精神内核贫乏、不断反刍而失去滋味的娱乐垃圾,东北和东北人也在这个过程中被符号化,却是让很多东北人意难平的。
如果不加上文艺二字,问题其实就简单得多。我们来看几组数据。
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2010-2020年,东北地区人口总数锐减1101万,与东部、中部、西部地区相比,十年来人口下降最多。
2021年全国31个省市人均GDP排名中,东三省中实力最强的辽宁排名第16,吉林排名25,黑龙江排名30。而在人均可支配收入排名中,黑吉辽三省均低于全国平均数。
曾经作为重工业基地,共和国长子的东北早已衰落,并且持续衰落着。更严峻的现实是,人口大量外迁、人才不断流失,制度革新迟滞缓慢,缺乏高科技或高产能的产业,地理位置优势微弱的东北,连它养育的子子孙孙都觉得希望渺茫,何谈复兴。
而要抛开这些谈东北文艺复兴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只有在于现实中衰落的背景下,才好谈论那个在文艺作品里,在周遭凝视的目光中,在漂泊在外的千万人的乡愁中,被审视和认同出来的浪漫东北或传奇东北。
双雪涛、班宇、郑执这三位,假如你看过他们的小说,就会明白《人世间》里周秉义在光字片家门口遭遇抢劫的小桥段并非可有可无,它真实地反应了被编剧一笔带过的“下岗潮引起的社会动荡”和所谓“改革的阵痛”。这种后坐力作用到了那一代人身上,然后通过各种隐微的方式,也作用在他们的后代身上。
《白日焰火》里廖凡饰演的男主和王学兵饰演的嫌犯在冰上追逐
双雪涛在《北方化为乌有》里写过一个国有企业改革期间,工人与厂领导因利益纠纷发生血案的故事;他的《平原上的摩西》和班宇的《枪墓》都是对当年震惊全国的“三八大案”的艺术加工与重现;而郑执的《仙症》里,一生格格不入于周围人的大姑父,与其说是患有精神疾病,不如说只是被现实中的失意和重负压垮的那一辈东北男人的缩影。
为什么被再次凝视的东北书写,有如此多暴力、传奇、失意和悲伤的元素出现,而又如此受人推崇?
一方面,人们当然天然爱故事,爱传奇故事,尤其爱情节有血有肉、情绪真实饱满的故事。恰巧,受到种种不可撼动和逆转的因素激发,东北这片土地能够提供的素材比较多。
另一方面,无论是喜剧的东北、荒寒的东北、悲情的东北或是韧草一样不屈的东北,它提供的都是一种既差异又互通的文化景观,新鲜刺激又真实可亲。
有人会说,还有一个原因:东北话天生适合讲故事,代入感强。或许没错,也或许不够准确,到底如何,大家伙儿自行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