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 文/图
祝定国老人的故事,我是从他外孙刘文进那儿知道的。文进是泸定县政协工作人员。2016年夏天,我在泸定采风时认识了他。
天全县甘溪坡古道遗址
口述② 外公当了30年背夫
刘文进(泸定县政协工作人员,37岁)
37岁的刘文进长得斯文白净,个子很高,说话不紧不慢。他说,他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大概就是外公了。
外国叫祝定国,1924年出生在泸定县兴隆镇。祝定国不到二十岁就做了背夫(当地也叫“背脚”)。那时,最穷的人才去当背脚,买不起马骡就只好卖力气,脚踏实地背着茶砖行走远方。
祝定国每次和村里的青壮年打伙背茶之前,会自带包谷面和一些咸菜之类的东西,天不亮就出发。途中遇到茶店子或客栈,他们就借主人家的锅灶煮熟后吃几口。口渴了就喝几口山泉。他们先将成打好包的茶砖背到金川,再用工钱买回梨子又背回来泸定。来回背在身上的东西起码有两百斤。
那时候,大相岭下,村里生产结束后年轻人都出去背茶包。虽说背茶包是苦力活儿,但还得有人组织、有人担保呀,不然背夫中途把茶包子丢弃了,岂不是整人家冤枉?
他们走的线路不固定,很杂。这要看老板对货物目的地的要求。走得最多的还是磨西、兴隆、泸定、康定这条线。从泸定到康定是热线,背一趟茶包需要二十来天,每天走三四十里。
也是在那个时候,祝定国在磨西镇认识了刘文进后来的外婆。当时外婆家有四姊妹,她是老幺,不到二十,做事很有主见。外婆年轻时长得眉清目秀,是公认的美女。她看祝定国长得壮实,话不多,做事踏实,就羞答答地主动跟他商量,想招他入赘。祝定国没咋想,就点头答应了。那时起,他们结为夫妇,后来在一起过了四十多年。
刘文进说,他读小学时跟外公外婆住过几年,还记得外公的样子:虎背熊腰,眼光炯炯有神,他身高约一米八,在兴隆一带被认为是力气最大的男人,一次可以背300斤的茶包子。“天长日久负重行走,外公落得个劳累损伤的毛病,他50多岁就佝偻着腰,后来完全不能直起腰了。不到70就去世了。”
当年,那些沉重的茶砖比人还高,外公就用两头翘起的艄公扁担挑运。因茶包过重,沿途无法卸下歇息,他们只能用一根拐杖作为支架抵在背包底下,这样才能挺腰歇脚一会儿。日久天长,在泸定的许多山道上就留下了拐杖的痕迹,也就是平时说的“拐子窝”。今天雅家埂一带的山路上,还隐现一些圆形石坑,也是拐子戳出来的窝窝。
泸定县城以南十多公里外的磨西镇,是当年祝定国和背夫兄弟必经之地。磨西往北是雅家梗,雅家梗山上很冷,10月底可能下大雪,雪花在冷风的裹挟下纷纷扬扬,道路也越来越湿滑,有些凹进去的沟坎,被白得晃眼的积雪填平,稍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货掉进去,非死即伤。背夫穿得又厚,走在雪地咔嚓咔嚓十分吃力。过了雅家梗再往北,就是老榆林,再是终点站康定。那些气力差点了的人,经常是没走到老榆林就再也走不动了,死在山里,尸体很快被野狼叼走了。
如果如果天色太晚,走的再累也不敢歇气儿。有时路上背茶包的人太多,还打挤争路。住宿也麻烦,人一多,动作慢点的就歇不到店子,住不到店就只好随便找个马厩牛棚啥的,铺块牛毛毡对付一晚上。如果半夜下雨下雪就麻烦了,人冷得双脚跳。
刘文进很小的时候就晓得,过去,从雅安到康定的背夫不用牛皮口袋包装茶条,他们用的是竹篾捆扎,到了康定后再换成牛皮口袋,因为承货的牦牛驮有时候喜欢乱跑乱撞,只有牛皮口袋才经得起它的折腾。
甘溪坡风雨亭,是当年背夫歇脚的地方
口述③ “打捞”茶马古道文化
李中荣(天全县甘溪坡村民,58岁)
2016年春,我和几个朋友驾车沿318国道驶入天全县境内,一路风光壮美,山峦郁郁葱葱,河水澎湃轰鸣。刚过天全县城,还不到五公里的样子,眼前出现一座大桥,过桥不远处的半山上,可见一处风貌原始的小村落。
这个村子叫甘溪坡。甘溪坡有一株千多年的古樟树,树的顶端分出两条粗大的枝桠,像一对比翼双飞的恩爱夫妻,当地人称其为相思树,那是背夫与留守女人相思之苦的真实写照。
听说我们是来寻访古道的,几个村民大声嚷嚷:李中荣李中荣,快出来!很快,那位叫李中荣的村民笑着出门迎来。
李中荣五十七八岁,他的父亲李攀林,是村里有名的背夫。李攀林生于1921年,背过二十多年茶砖,86岁时离世。老人生前经常摆背夫的龙门阵,久而久之,儿子李中荣也耳熟能详了。他现在是个资格的“茶马古道迷”。
事实上,在川藏茶马古道沿线,近年来活跃着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在打捞茶马古道文化的同时,也记录当年背夫、马帮和商队的传奇故事。
李中荣领着我们边走边讲,茶马古道在天全县境内长约108公里,主要在崇山峻岭与深谷绝壑中穿行。翻越大相岭、二郎山的古道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大路”,地势平坦些,可走马帮,只是路程稍远。另一条是“小路”,从雅安到天全,经竹岗山、马鞍山、过大渡河直往康定。小路虽较大路略近,但重峦叠嶂的二郎山系山恶水险,古道斗折蛇行,骡马很难有用武之地,只有靠人双脚并用,一步步跋涉,方能攀援通过。
从古至今,天全就是著名的边茶生产基地,种植加工边茶形成传统,至今不衰。李中荣所在的天全县甘溪坡,曾经是重要贸易地,这里的老一辈大多干过背茶的营生,在民间深藏着极为丰富的茶马古道文化底蕴。
“十个背哥九个穷,背架子弯弯像条龙”。五六十年前,背茶几乎是雅安周边贫苦农民唯一的谋生手段,李中荣的父辈李攀林和李攀祥就是一对背茶的亲兄弟,他们从十五六岁就开始下这份苦力。
父亲在世时经常给他摆背夫的故事:在甘溪坡,每当春耕秋收之后,地里的活忙完了,村里的男女劳力便结伴前往茶行受雇背茶包,到茶店去先拿部分路费钱,交了茶包回来再结清余下的。
出门一趟,来回一个月,背两三趟后就赶着收庄稼。一个人背上的茶包少则百余斤力气大的背三百斤,等于两头骡马的负重量。父亲当年一次背七包半,背一趟可以买60斤大米。这对于耕种薄地一年也打不出几颗粮食的山民来说,比啥都实在。
钱羽福老人年轻时当过背夫,他居住在汉源县清溪镇新黎村
李中荣说,他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来了西藏人,简直像过年一样好玩。因为,西藏人来的时候,一是服装比较奇特,二是每次都会带一些泥巴做的小玩意如泥哨子之类的东西, 让小孩子们爱不释手。由于经济发达,小镇上的人们也靠他们做些小生意,大家都赚些银子,所以往往对孩子们想买几文钱一个的小玩具也不会吝啬。这也成了李中荣那一辈人孩童时最快乐的日子。
李中荣年轻时跟他父亲攀岩采过草药,能治疗些小病痛。那年月医少药,穷苦背夫、赶马人或轿夫有点腹泻或脑痛的毛病,他都能用一些草药按土办法进行治疗。
过去,从天全县城到甘溪坡,短短七八公里,背夫却要整整走一天。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川藏线通车后,茶马古道湮灭了,甘溪坡的一段古道因穿村而过得以保留。
作为茶马古道迷,近年来,李中荣他们正在挖掘这方面的历史文化,也在筹建一个茶马古道陈列馆,收藏跟边茶有关的道具、用品、书信和遗物等,也经常深入民间记述尚在人世的背夫的口述史。他们把这些工作,视为向老一辈劳动者真诚致敬的责任。
前不久我听说,他们这个茶马古道陈列室还真的搞起来了,成了当地乡村旅游的文化名片。我也很高兴。2019年9月底,我随几位北京来的专家再去甘溪坡考察,在天全县文旅局副局长唐林的陪同下,竟然真的看到了这样的陈列馆。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欢迎向我们报料,一经采纳有费用酬谢。报料微信关注:ihxdsb,报料QQ:3386405712】